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頭坐在椅子上。
她們家的家具是舊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擺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廳里,有種說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階磚要洗了,髒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畫,現在,現在都不見了。
小令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出聲。」
「我來看你。」我說。
「謝謝。你手上的東西是什麼?」她問我。
「栗子,買與你吃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我遞上去。
「可不是,那時候爸爸就專門帶栗子回來。」她笑。
然而她臉上那笑是苦澀的,有種說不出的黯然。
我不響,沒想到一包栗子害她傷心了,早知不買也罷。
我喝著她倒給我的茶,問︰「電話壞了嗎?打不通。」
「不,剪了線了,在駁呢,」她說,「沒付電話費。」
「啊。」
沒錢事事難,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嘆口氣。
「你怎麼了,仿佛不開心似的,功課難?」她問。
「不不,我覺得你媽媽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沒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說她賣女兒。」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願的,」她自嘲的說,「自甘墮落嘛。」
「小令——」
「有什麼關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這樣了?」
「別這麼說……」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別這麼說。」
「我會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幾種幾樣,我會成功。」
「小令,你說得好像……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你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走就永遠沒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擔心,只要你仍舊視我為朋友,我就夠滿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曉得多開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長大了,成熟了,認了命。環境像一個大烤箱,把青色的隻果硬硬的烤成紅色,人工的紅,殘忍的紅。
我很沖動地問︰「小令,你能等我嗎?等我幾年,我大學出來,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著我,眼中淚花亂轉。
林太太緩緩的走過來,她顯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臉色和暖了,她坐下來,坐在小令旁邊。
我看看她們母女兩個。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兒。
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說不出的清秀與美麗,也有一種削薄的神態,完全注定是薄命的,無法與命運抗爭的。就這麼看上去,她們究竟是姊妹呢,還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維持著好看的身材、臉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齊。
毫無疑問當年是個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說︰「很感激你不嫌棄我們。」
我說︰「伯母,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任何人?我自己是什麼?」
「你是大學生。」
「林伯伯也是大學生。」
「他胡涂,娶了我這個掃帚星,弄得六親不認。」
「那是以前,思想舊,有這種階級……奇怪的觀念。」
「不見得,難道現在就沒有這種偏見,歧視了?」林太太說。
「我是沒有的,伯母。」我說。
「別傻了,孩子,難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學?」
「我不學誰。伯母,我自己喜歡小令。」我說道。
「何苦給小令一個虛空的希望?那是最殘忍的。」
「不是虛空的,我請她等我,等我可以經濟獨立。」
林太太不響,她燃起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雖然是這麼了,她手指還是擦著紅色的寇丹,斑斑駁駁的剝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夾著香煙的姿態是熟練的。她幾歲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
「孩子,你很天真。」她嘆了口氣,「幾天之後,小令怎麼還會一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樣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煙頭,「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沒有福氣,所以才落得了這樣的下場。」她看著天花板。
「是的,」我說,「林伯伯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
「我害了他,我應該有自知之明,躲得遠遠的,讓他另娶淑女,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現在……我還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媽,你說那麼多干什麼?爸做的事,他自己當然有數。他認為沒錯,就是沒錯;他認為快樂,就是快樂。你們結婚十多年,臉都沒紅過,做人是為自己做的,不是為別人看著美。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抱憾的?你怎麼說害了他?」
「他死得早。」
「媽,這是天意。」
「現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舊路,那種生活,辛酸不在話下,」林太太呆呆的說,「你會怪我一輩子。」
「不會,媽媽。先一陣子,我還有點抱怨,現在不會了。」
林太太苦笑起來。是的,女兒越不怨,她越是難過。
我也不明白她們母女是怎麼一回事。女兒願意了,母親卻不自在,主意當初卻是母親想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怎麼天下有這種事?
但是無論怎麼樣,對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縮的。
林太太說︰「你們一家子我都熱,是正經的好人家。但是現在咱們家不同以前了,換句話說,我們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點麻煩,最好兩方面不來往,大家都有好處,也免得你媽媽擔心。」
林太太仿佛親耳听見媽媽說了些什麼似的。我不響。
「幾年以後的事,誰料得到呢?」林太太說下去,「老實說,做慣了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則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黃。嫁人,談何容易。當年我踫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過了一段安穩日子,現在是完了。」
「媽媽,」小令說,「別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們得為將來努力才行。」
「將來,」林太太哭了,「孩子,你還有什麼將來?」
「我有的,」小令堅決地說,「誰說我沒有?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不見得。」
我听著她們的對白,看著她們的表情,心想︰如果母親此刻在這里,恐怕也會改變心意吧。還有什麼比這更慘呢?我心頭像有一塊鉛壓著。
小令說︰「媽媽,我們振作點。媽媽,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無其事,倔強地笑了笑︰「別怪她,我們喝茶。」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下星期就上工了,縫了好些旗袍穿。賺到了錢,把屋子刷一刷,雇個佣人。媽媽總得過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新生活了。」
我點點頭。總比交不起電話費,三餐不繼,沒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歡那樣的語氣,不折不撓。
小令才廿歲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現實已經夠慘了,再說得更慘一點,也沒有益處,不如若無其事,豁了出來,也是一個辦法。
她是這樣的堅強,我佩服她。
我說︰「無論怎樣,我是等你的。小令,請你記得我。」
她說︰「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讀書,讀書的時候也沒有空與女孩子交際。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請你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步,我總是你朋友,我總是等你。」
她低著頭,沒有流淚。過了很久,她說︰「謝謝你。」
「我會常常來看你。」我說。
她點點頭。
抬起臉來,她的眼楮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憐。
小令的眼楮最瞞不過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