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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2頁

作者︰亦舒

如今看來,她們是早有計劃的?我不該這麼想吧。

做人誰不想向上?她們一大半是無可奈何。不能看低她們。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與她分手,我們有的是時間。是的,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時間,怎麼可能呢?多年來的老朋友,就這麼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們就談到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麼好說的?

環境若是如此,我們只好就範,我感覺到現實的殘酷。

到了家里,媽媽說︰「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親一眼,拿起了報紙,低頭一張張的翻著。

家里點火爐極和暖,佣人給我遞上了一杯茶。沙發是新換的。為了要過年,媽媽身上也是新的絲棉襖,電視機輕輕的發著聲音,父親背著我們在看電視。

是的,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覺得。

這麼幸福,又怎麼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媽媽低聲說︰「我前些日子听說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誰說的?」我反感的問。

「牌桌上那些太太們說的。」

「閑著沒事,什麼不好談?為什麼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媽媽,我勸你以後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親問,「她今天沒說什麼?」

「舞女也是人呀,媽媽。」我說。

「但是孩子,她們是危險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唉,媽媽,」我說,「我不去犯人,人家怎麼來犯我?」

「染缸。你听說過染缸沒有?一個女孩子,再純一點,跑到那種地方去混幾個月,也變壞回來了,否則人家為什麼稱做舞女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會錯。小令還沒去舞廳亮相,媽媽那一套已經來了,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不相信。

「你听媽媽的話,以後別見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著母親的臉,她又驚恐又擔心的神色,使我有種錯覺,她把小令當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這樣子,我慘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見到小令,她會怎麼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點能力也沒有。

「你想想這種家是什麼家呢?」母親說,「為了錢叫女兒去做舞女,我是餓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嘆了一口氣。難道林家兩母女非得餓死了,林先生才瞑目?這個世界,人總得掙扎著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麼用?母親會明白嗎?她不會,她又沒餓過肚子,她怎麼曉得窮了餓肚子是什麼樣子?人窮志短,向人伸手終究是難,不如想一條出路。

我緩緩的說︰「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說的。」

「唉呀,」媽媽臉上變色,「好好的書香世代——林太太實在不像話了,實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願意的。」

「什麼?」

「是她願意的。」

「不會的,那孩子我還看得上眼,她不會的!」母親說。

「她親口說她願意的,她母親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話。」

「我看錯了這孩子?」媽媽喃喃的問,「不會吧?」

我覺得無法與母親溝通。我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願與被逼有什麼分別?

只是世人愛看戲,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熱鬧,場面更火辣刺激一點,那個母狗不如,逼良為娼的母親,更值得在牌桌上被眾人唾罵。我可以想像得到陸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憫人的語氣——「……發財!唉,越來越不像話了,林先生說什麼都還是個大學生,怎麼女兒淪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該!當年誰不勸他,怎麼娶個舞女……噯噯噯,我三番!三番!」

這種太太就這樣,有事沒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細嚼,作出其味無窮的樣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個身,這世界算什麼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小令會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運,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定了,當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們倒霉——「看,不听我們勸,遲早而已。」

結果他們的確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只手出來幫幫忙,就冷著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麼好說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

媽媽老是誤會我與小令有什麼,其實我們有什麼呢?

我們不過同過幾年學,自小一塊長大,我視她如妹妹。

她有苦處,找我訴訴,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寬一點。

將來,將來我還是要去看她的。有什麼不對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學生,又怎樣?我看不出分別。

只要她肯見我,我就能見她。

至于媽媽怎麼想,我實在作不了主,她擔心過了度。

即使小令是個大麻風,也能請醫生,進醫院。

她會需要我的幫助。一個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沒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夢,忽而看見小令在舞場起舞,忽而看見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鬧了一整個晚上,耳畔都不清靜,早上一看鐘,八點三刻,只好起床上學,想到昨晚兩點半才睡著,今天又得去撐著上課,很是厭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學的情形?

她成績好,人聰明,做事不含糊,是一個好學生。

她有沒有懷念過去?

像我這樣,自小中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毒,不讀書等于十惡不赦,怎麼會想到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過一直讀到畢業,再升大學,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別的是不敢妄動,想也不敢想的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原來都是平凡不過的人。

在學校里念完了一天書,回家趕功課,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變,我們可能一輩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環境變了,我也跟著變,比往日更有理由要愛護她,疼惜她,我想見她。

當每個人都要避開她的時候,我想見她,想見她。

媽媽在晚飯後說︰「……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邊,倒也有人照顧。美國則只有表姨,開餐館,人雜不好。要不就英國,雖然沒親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闖闖,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錯……」

她說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兒子明年升大學。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無限,一片錦繡。

我有點厭倦。

小令呢?怎麼沒人想到她了?該倒霉的就這麼倒霉?

他的一生就這麼完了?就這麼不值一提?恐怕不見得。

這些人都小覷了她。

我披上外套。

媽媽問︰「這麼夜到哪兒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場電影。」我說。

「不做功課?」

「不能廿四小時對著書本。」我說,「會精神崩潰。」

我不是說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細,不需要傘。我縮縮脖子,天氣的確冷。

街角有攤賣栗子的,下雨還點著煤油燈,也沒有顧客。

這時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愛吃栗子。

我走過馬路去買了一大包,冒著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鐘,沒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鈴。

來開門的是林太太。我禮貌地叫聲︰「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問︰「你不怕你媽媽罵?」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小令在轉身後出現了。

「找你!」林太太說了一聲,門也不關,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進門,替我月兌了大衣,叫我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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