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模模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案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第二章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女敕,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