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已與大學接過頭,他那邊問題解決了,便來幫宜室︰「喂,速戰速決,一般獨立洋房都是那個標準格局。」
宜室皺上眉頭,「經紀說誰誰誰那種人,統統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楮,不相信這話出自湯宜室之嘴,「你是誰?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選出來的皇後花魁?人家住那個區,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湯宜室,來,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人,說你不是法西斯主義。」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語氣。
宜室微弱抗議,「我想住得好一點,大家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著這個家……」
終于還是照原定計劃,選了幢寬敞的舒適的小洋房,一整條新月路上都是那樣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證模錯門口。
孩子們十分高興,親自挑選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歡新生活。
宜室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是最最最不適應的一個。
因為孩子們可以去上學,尚知天天乘順風車辦公,她孤獨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單。
要是能夠無聊地坐在後花園悲秋,倒還好些,偏偏家務事如排山倒海似壓下來,自早到晚,雙手不停,做來做去做不完,宜室覺得極端困惑。
從前有家務助理,只覺得她閑閑散散,不費力不用心,輪到自己動手,才明白果真見人挑擔不吃力,宜室成日價團團轉,下午琴瑟放學回來,她還沒吃中飯,忙著熨衣服。
小琴往往發覺湯已滾干,鋅盤里髒碟子杯子堆積如山,垃圾桶還沒有拎出去,而母親,卻呆呆的坐在無線電旁,在听一首舊歌。
小琴連忙安排妹妹沐浴包衣,隨即幫母親清潔廚房,從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課有什麼鬼用,現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來便看線路電視的體育節目,一句話都沒有,臨睡之前總是輕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還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面對另一天辛勞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從來不知道人類的三餐飯要花這麼多時間來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餓嘴巴又渴,牛女乃果汁一加侖—加侖那樣子扛回來,轉眼成空。
還有,原來一件襯衫洗滌晾曬的時間比穿的時間長得多,重復又重復的熨同一件條紋襯衫,宜室開始同它說話︰「我倆再這樣見面,人們要思疑的。」
坐辦公室的時候,鐵定七小時工作,一小時午膳,一年大概有那麼三五七趟,超時趕死線,上司感動得聲音發酸,幾乎連天使都要出來唱哈利路亞,工作完成,大老板必發公文致謝。現在?
天天做十六小時還是應該的。
宜室震驚過度,不知怎麼會淪陷到這種地步,明明知道應該學開車,結交新朋友,發掘新興趣,到城里逛逛,卻全擱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遠了。
待她勝任家務的時候,三個月已經過去,宜室覺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與她談過幾次,她沒有說什麼,只輕輕道︰「似做夢一樣。」
宜家訝異,一場夢怎麼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嗎,是,不是。
「聖誕我來看你。」
「宜家,快點來。」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電話,橫推豎推,都沒有成功,白重恩堅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開著小跑車前來列治文,宜室听到引擎聲,前去啟門,只見女郎綁著豹紋絲巾,穿鮮紅呢大農,明艷照人,宜室覺得恍若隔世。
「你氣色很好。」白重恩笑說。
深秋,碧藍天空,一地紅葉,像文藝片中男女主角談情的好時光,宜室強笑道︰「我面如土色,還不快進來,讓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帶來一大盒糕點。
兩女坐在廚房一談半日,宜室一邊講一邊發覺說得實在太多,但無法停止傾訴,不計後果,也要一吐為快。
「……說到頭,太嬌縱了,都沒有正式做過全職主婦,在寫字樓,又有一隊人服侍,後生秘書司機成群,你看現在,」宜室伸出一雙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說︰「我替你找個幫工。」
「有呀,日本人來剪草,尚知負責洗車,連瑟瑟都學習整理房間,比開頭已經好得多。」
「那麼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來走走。」
「我不會開車。」
「學,我來教你。」
「我真正無能。」
「胡說,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時無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這端是個鳥語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鳥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雖是混血兒,也听懂了這話,「但,你的故居也不過一塊殖民地,你根本沒有國籍,宜室,你是一個這樣聰明的知識分子,為何不設法適應你的新家。」
宜室見白重恩說得這麼率直,可見是真的把她當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當然這是你的花你的鳥,三年之後,你唱了加拿大國歌,就成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著杯子不出聲。
「思念的感覺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時間沉湎下去。」
「你的口氣同宜家如出一轍。」
「所以她派我來呀。」
「你同宜家兩人構造特殊,樂天知命,可以到處為家。」
「你藉家務來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塵不染,」白重恩四處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驚,好一個聰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腸的人兒。
「你要給自已一個機會。」
宜室吸一口氣,點點頭。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張卡片,「有空打電話給我。」
宜室送她到門口。在異鄉,見過兩次面,已經算是知己。
從前上班,天天與要好的同事閑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暢所欲言,並不特別珍惜,說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錯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適應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沒有做飯,在後園沉思到黃昏。
鄰居太太嘗試過與她打招呼,見她總是匆匆避開,也就不再去貼她的冷臉,自顧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習慣母親的憂郁,放學回來,自冰箱取出現成的漢堡牛肉,送進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農機取出,逐件折疊。
因為小同學都這麼做,小琴完全認同這種生活方式。
「媽媽,星期六下午我去看電影可好?」
「同誰去?」
「同學。」
「瑟瑟呢?」宜室問。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發生什麼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聲站起來。「誰?」
「是一個同學,他問瑟瑟,是否每個支那人都開洗衣店,又問她父親是否開洗衣店。」
宜室臉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學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聲音,「瑟瑟,瑟瑟,你下來。」一邊蹬蹬蹬跑上樓去。
只見瑟瑟坐在書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過來,聲音十分激動,「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見老師,務必要討還公道。」
瑟瑟卻明快的說︰「不用了媽媽,我已經教訓了他。」
宜室呆住,「什麼?」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訴他,這是支那人給他的禮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沒有!」
「我有。」
宜室瞪大雙眼,看著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發覺孩子比她強壯堅決,已學會保護自身,爭取權益。
「他有沒有受傷?」宜室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