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連忙說︰「小琴,那已是歷史了。」
「這里說五代之前,即是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小琴有時非常執著,不肯放松。
宜室的胃里卻是被塞了一大塊石頭,連小琴都來表示不滿。
尚知嚷︰「喂喂喂,怎麼完全沒有人要听我的好消息?」
宜室看著他,「請說吧。」
「我找到工作了。」
宜室心頭先是一喜,隨即滄桑的笑,李尚知枉作小人,太急于要拋妻棄女,看,她同他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應驗了嗎。
尚知知道她想什麼︰「俗雲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你的真面目已經暴露,到頭來,你把自己看得最重。」宜室悻悻地。
「宜室,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既然一家子可以同步出發,既往不咎,如何?」
宜室沉默,但是她已經知道他經不起考驗。然,試煉是殘忍的,對尚知不公平,但她多麼希望他是可仰望的強者。
「宜室,這份工作也還是暫時性的,只做一個學期。」
怎麼忽然都變成活一天算一天了。
「只得先去了再說。」尚知嘆一口氣。
他松了領帶,像是很累很累,倒在沙發上,閉上眼楮。
宜室忽然看見他頭頂有一簇白發,這是幾時生出來的,怎麼她從前一直沒有發覺。
不會是油灰吧,她過去撥動一下,不,是貨真價實的白發。
尚知動了一動,他是那樣疲倦,不消一分鐘就睡著了,這是不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法?
宜室捫心自問︰沒有逼得他太厲害吧。但是,這半年來,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討好,又怎麼說。
晚上,宜室為了對尚知的好消息表示興趣,問道︰「薪酬怎麼樣?」
「兩萬。」
宜室一怔,「這麼多?」算一算港幣,是十二萬,不會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兩萬。」
宜室張大嘴,「你開玩笑。」
「我沒有。」
「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何必細究。」
「尚知,我不允許你委曲求全,寧可不賣,不可賤賣。」她霍地站起來。
「宜室,我已經盡了所能,請不要再節外生枝。」
宜室緘默。
這算是好消息?騎驢尋馬在現今商業社會是下下之策,一騎上了驢背,全世界的人就當你是騎驢的胚子,一輩子都下不來,一生都不用想踫駿馬的鞍。
情願靜心等候一個好機會。
沒到異鄉心已經怯了,慌慌張張把這樣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來。
宜室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來,量尚知也不要听。
她仍睡在書房,自由自在,到清晨兩點才熄燈就寢,如做獨身女。
也像獨身時一樣,因前途未卜,心有點酸酸的。
動身前兩日,宜室帶著小琴到置地廣場去吃茶。
這個空氣調節名牌密布的商場是本市小布爾喬亞最最依戀之地,仍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誰會在乎李氏四口離不離開。宜室惆悵得說不出話來。
小琴說︰「爸爸不敢告訴祖母我們一去不回頭。」
「我們會回來的。」起碼一年一度。
「我覺得爸爸不願走,」小琴略為不安,「是不是純為我們的前途著想?依莉莎伯的母親天天說移民是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剛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說︰「媽媽最近很少說話。」
宜室只得苦笑。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帶走家私雜物用品,大部分都舊了,任得親友來取走,也不去勞動貨運公司,由尚知自己動手,裝了十來個盆子,存在父母家,等到有地址,才付郵寄出。
宜室長了這麼大,才明白什麼叫收拾細軟。她對尚知說︰「經過這一役,心中坦蕩蕩一片空明,原來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將來大去,丟棄皮囊,過程想必也是這樣。」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已經習慣自說自話。
在飛機艙內,一家四口蜷縮在一起,宜室覺得人同一窩小老鼠沒有什麼分別,小琴的頭靠在父親肩上,瑟瑟搭在母親大腿上睡。
宜室想到她母親說過上百次的故事︰「你外婆到火車站來送行,我訝異道母親你來做啥,我到那邊去去就來。你外婆微笑道這下一去可難見面了。我當時還不相信,誰知一別竟成永訣。」
下了飛機經通道進移民局,宜堂問自己︰不是在做夢吧,怎麼扶老攜幼的跑到這里來了?
也來不及深思,尚知小跑步似抱著瑟瑟去排了個頭位,轉身喚她,「宜室,快。」
人龍中其他人等看上去均神情輕松,宜室低下頭,她聞說過關時千萬不要與人打招呼,否則該人的行李出了紕漏,連帶閣下的箱子都逐寸逐格的搜,但宜室低頭還不是為著這個,她知道她有多憔悴。
出了飛機場,在計程車上坐好,尚知才說︰「真幸運,行李全沒打開。」
「噯,原來估計起碼要兩個鐘頭,現在三刻鐘就出來了。」
「人龍里你有沒有看見林太太?」
「沒有。」
「她氣色甚好。」
宜室月兌口說︰「人家一向乘頭等,腳也伸得直一點,不傷元氣。」
「我們也一樣平安抵達呀。」
宜室伸手過去,「是的。」
小琴轉頭過來說︰「媽媽你看天氣多好街道多麼干淨。」她用的是發音標準的英語。
宜室仍然覺得腳踏浮雲。
抵達酒店去取房間,櫃台的服務員劈頭便說︰「才八點哪,你們來早了,房間還沒整理好,我們交房間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
宜室有她的牛脾氣︰「叫你經理出來。」
「叫誰都不管用。」
「我只叫你經理。」
尚知過來說︰「小姐,兩個孩子經過長途飛機都累極了,我們付多半日房租如何?」
服務員瞪他一眼︰「你何不早說。」
行李馬上送上樓,門匙立刻到手。
兩間雙人房打通給他們用,尚知急忙安排瑟瑟睡下,小琴站在露台看風景,宜室匆匆洗一把臉,听見小琴問︰「那是史丹利公園?」下了飛機,她沒有再講中文。
「我累壞了。」宜室說。
尚知說︰「與旅行完全不同滋味可是?」
宜室苦笑,「不可同日而語。」
小琴又說︰「我認得那個湖泊,它叫迷失湖。」
宜室走過去,眺望湖光山色,山頂煙霞漸漸散開,空氣清晰一如水晶,風景如畫。
在這種美景良辰,宜室卻想起舊公寓露台上那幾盆養得半黃不黑的盆栽,沒有人澆水,過三五七天就枯萎了。
她內心戚戚,像是丟下什麼生命不顧似的,表情木然。
第八章
小琴去扭開電視機,相貌堂堂全發藍眼的美少年在報告天氣︰這里是低氣壓,那里是雲帶,指著北美洲地圖,振振有詞。
宜室坐在床沿,怔怔听他花言巧語,最後總結。「西岸,陽光充沛。」
連續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失望。
陽光的確充沛,無處不在,直曬下來,無遮無掩,曬得宜室兩頰生出雀斑,曬得她發梢枯燥,曬得她睜不開雙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里雞蛋賣一元五角一只,光是吃雞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還頂幽默︰「這樣就窮了。」
宜室都笑不出聲來。
晚上,宜室在浴間用手洗內衣,尚知見她良久不出來,進去查視,只見背心褲子晾得如萬國旗般,大吃一驚,宜室也不抱怨,抬頭看著尚知。
尚知說︰「不行了,快快選擇房子定居恢復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區的空氣死寂,又跑到西區去找貴價房子,經紀是個善心人,勸她︰「李太太,不如先租來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個星期,酒店單子如天文數字似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