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不過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門口,全听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們的事,孩子們自去解決。」
「這是種族歧視。」
「我不認為如此,幼童口無遮攔,專門愛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單眼、禿頭、赤足,並無惡意,你別多心。」
「就這樣算數?」
「人家家長不來控訴我們暴力,已經算是運氣。」
宜室發覺尚知語氣平淡。什麼,他也習慣了?他也默認他鄉為故鄉?
宜室發覺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個星球,家人統統變為異形,思想與她不再共通,她退後兩步,背踫在牆上。
尚知說下去︰「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對了,今天晚上吃什麼?」
宜室孤獨地回到睡房,對牢鏡子問;「湯宜室,你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尚知在她身後出現,把一杯牛肉茶與一碟子餅干遞給她,「你不是最最向往這種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里的笑出來。
「你應該來大學看看我們的實驗室,設備不錯。」
宜室笑夠了,嘆一口氣。
「以前你一向對我的研究有興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對我沒有信心吧。」
宜室顧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學車。」
「那得先出去買一輛自動排檔房車。」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會兒,跟著也改變活題︰「星期天我請賴教授午膳。」
宜室沒有反應。
「你準備一兩個菜吧。」
誰知宜室炸起來,「我不是你的奴隸,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揮,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誰吃飯,請出去方便。」
尚知發呆,「你不想認識新朋友?」
「我已經認識夠人了,不勞費心。」
尚知反而有點寬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罵也是一種交流方式,打破三個多月來的冰點亦是進步,表示湯宜室願意嘗試破繭而出。
宜室用手掩著臉,「我想靜一靜。」
辦不到,她才不肯低聲下氣捧著雞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湯宜室是湯宜室,兩個人經濟獨立,毫不相干,沒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來了,日短夜長,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說︰「陪媽媽到城里逛逛。」
小琴說︰「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麼雨。」
小琴略為不安,「我約了人看電影,記得嗎?」
原來如此。
宜室還不經意,「看午場?」
小琴轉一轉手表,「我們先去圖書館。」
門鈴響,李宅不大有訪客,這該是來找小琴的。
小琴去開門,站在門口與同學說話,冷空氣撞進屋子,宜室高聲說︰「請你的小朋友進來坐呀。」
小琴讓開身子給同學進來。
宜室一看,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那是個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亞裔,英俊,一頭濃密的黑發,神情靦腆,叫聲「李太太」。
宜室過了三分鐘,才弄明白,這是她女兒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歲交起男朋友來,宜室不禁伸手去掩住張大了合不攏的嘴。
西岸陽光太過充沛,花兒過早成熟,才這麼一點點含苞欲放,已經有男孩子找上門來。
餅半晌,宜室听見自己問他們︰「你們倆到哪里看戲?」
她震蕩過度,聲音難免緊張。
「街角的奧典恩戲院。」
「你叫什麼名字?」
「查爾斯,李太太。」
「你姓什麼?」
「林。」
「你是中國人?」
「中國桂林人。」查爾斯笑了。
小琴還來不及開口,宜室又問︰「你們是同學?」
「我比小琴高三級。」
「你幾歲?」
「媽媽,」小琴說︰「我們時間到了。」
宜室彷徨的看著女兒。
她們不需要她,她們完全自主,宜室心都涼了。
小琴安慰母親︰「查爾斯已十五歲。」
「啊,你們幾點鐘回來?」
「回來吃晚飯。」
小琴穿上大衣,打開門,查爾斯禮貌的說︰「再見,李太太。」與小琴雙雙離去。
留下宜室手足無措的站在客堂。
她隱隱約約听見小琴說︰「對不起她問了近千個問題。」
查爾斯笑答︰「所有的母親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琴代母親致歉!
宜室怔住,她失態了嗎,她令女兒失望?
正確的態度應該如何,難道,到了今天,她才要開始學習做母親?
宜室取餅大衣,緩緩套上,屋里沒有人,瑟瑟隨父親出去吃午飯,宜室決心到城里走走。
她帶著一張地圖。
鮑路車駛了近一小時才抵達市中心。
她找到汽車行,選中一輛標域,取出支票部。
車行職員問︰「全現金?」
宜室點點頭。
職員羨慕地說︰「金錢不是問題?」
宜室答︰「沒有問題。」
「幸運的你。」
宜室把支票遞給他。
「告訴我,」那個外國人說︰「我們的一元,等于你們六元,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比我們有錢?」
宜室想一想,「剛才你說了,我們幸運。」
職員呆了半晌才說︰「下星期三車子會送到府上。」
「謝謝你。」
宜室截了計程車往羅布臣街,邊逛心里邊說︰把這里當彌敦道好了,听見嗎,彌敦道。但始終無法投入。
還沒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兒撲面,宜室吃不消,躲進一間食物市場。
看到一檔賣各式意大利沙律的檔攤,她踏前一步,覺得肚子有點餓。
癟台後一個金發小子正與三五個同種少女調笑,他用紙托著各式沙律逐一讓女孩們試味,她們每吃一塊,就笑得花枝亂顫,宜室也不以為意。
宜室說︰「請給我一百克蝦沙律。」
誰知那金毛小子覺得她打擾了他,沉下臉,說︰「對不起,我正在招呼這些小姐,請你排隊。」講罷一別轉臉,繼續打情罵俏。
宜室不相信有這種工作態度,真想把適才那車行職員拉了來叫他看,然後說︰你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麼我們比你們有錢,因為你們把顧客推出門去,你們根本不想做生意。
宜室只得走到另一角落,買了一杯熱紅茶,捧著喝一口消氣。
人離鄉賤,怎麼爭?或者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學瑟瑟那樣,揮老拳打他一錘,但是宜室已經意興闌珊,根本不想強出頭。
「湯——宜——室」
宜室微微抬起頭來,誰,誰叫她,不會是听錯吧。
「湯宜室,我肯定我沒有認錯人。」
宜室听真了那聲音,雙手已經顫抖。
不,不是在這種時候,不要開玩笑,此刻她蓬頭垢面,見不得人。
宜室沒有勇氣轉過頭去。
「宜室,」那人兜到她面前來,扶住她雙肩,「宜室。」
宜室強自鎮靜,擠出一個微笑,「世保,是你。」
一點不錯是他,狹路相逢,宜室已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見過他,但一點不覺得他有什麼改變,她不敢接觸他的眼楮,低著頭,傻氣地笑。
這樣一個神情已經融化英世保,他進食物市場來買橘子水,只見玻璃門前站著一個馬尾女郎,那縴細的身型早已刻畫在他腦海中,永志難忘,他肯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他也不會放棄這個女子。
他走近她,看到她左耳上一滴血似的紅痣,更加一點疑問都沒有。
「我早听說你來了。」
宜室已經漲紅了臉。
「原本要找你出來也不困難,又怕你像上次那樣在電話中澆我冰水,假裝不認識我,」他無奈地說︰「只得耐心等候。」
宜室從這幾句話里听出濃郁的感情。
「世保!」她微笑,「好些年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