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恩站在課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說︰「有一日她願意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我才心驚肉跳呢。」
可恩垂下頭,一顆心沉到腳底。
在父親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爭氣,連參加一個學習營都鬧出事來。
田雨抬頭看見了她,「李先生,李可恩來了。」
李志明轉身同女兒說︰「可恩,收拾行李,我們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听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爸,我很好,見到你很高興,不過,我還有三個星期才完成學習,我暫時不能離開。」
李志明一听,又生氣了,「你看你,眉青目腫,還不跟我回去看醫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頂。」
田雨不出聲。
他為可恩難受。
這不是一個十分民主的父親。
可能因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氣躁,不容易討好。
只听見李可恩鎮定地說︰「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風疹很快平復,我決定留下。」
李志明看著女兒,知道拗不過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說︰「祝你東京會議順利。」
李志明說︰「我不在,你找張丹也一樣。」
他身邊電話已經響個不停。
可恩說是。
案親與公司一名秘書一樣?也許是,張丹不是普通秘書,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漸漸憔悴。
她站在學校門口,目送父親車子離去。
田雨在不遠之處看著她瘦削背影,忽然對她改觀。
這是一個物質富裕感情貧乏的可憐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為你會回去。」
可恩低聲抗議「每個人都想我走。」
「不,我與同學們都很高興你可以留下來,」他看著她,「咦,風疹來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腳,可不是,瘢痕已經漸漸平復。
她歡呼一聲,「我可以上課了。」
她朝課室奔去。
小同學紛紛走近問候︰「李老師,你沒事?」
「李老師,你哪里不舒服?」
「我媽媽說,風疹塊可用米酒擦了會好。」
小朋友聲音充滿真切關懷,叫可恩感動,他們可不嫌她麻煩,他們喜歡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書到傍晚。
廚子煮了一鍋紅糖水讓可恩沐浴,據說是解癢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膚漸漸也就回復安靜。
她用絲巾蒙面坐在階前乘涼。
心中寂寥得說不出話來。
以前,遇到這種低落情緒,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館,跑到舞會,或是在公路上飛馳跑車。
今日,她獨自仰首看月亮。
她輕輕說︰「月是故鄉明。」
身後有一聲咳嗽,她轉頭一看,原來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長袖長褲,臉上蒙著紗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別有趣味,他緩緩走近。
他捧著一本書,「想向你請教這句英文的語氣。」
「不客氣,大家研究一下。」
「有聲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夠傳神,我想你可以幫到我。」
可恩一看,原來是Ohreally這兩個字,不禁微笑。
「這二字有多種說法,相等我們‘有這種事’、‘是嗎’、‘真的’、‘原來如此’,說輕佻些,還意味著‘真還假呵’及‘別胡扯了’的意思,我說你听。」
可恩逐一把語氣演繹,做得那樣傳神,叫田雨發現,原來是這樣,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最後可恩說︰「假使有人對你炫耀,關于他的古堡飛機大炮,又女王與總理陪他看戲吃飯等等,你不作回應,是稍欠禮貌,大可輕輕說︰‘Ohreally’。」
田雨站起來說︰「多謝指教。」
可恩立刻說︰「Oh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們兩人靜下來。
餅一會,田雨問︰「堅持留下來,是為著爭一口氣吧。」
可恩把臉枕在膝頭上,「不,我想靜一靜,把過去未來想一想。」
「那是很偉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沒有這意思。」
可恩低頭,「咦,我鞋子濕透。」
她提起濕漉漉雙腳,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一看環境,發覺半個操場汪著淺淺一寸水。
可恩驚訝問︰「水從什麼地方來?」
田雨不為意,「河水漲上外瀉,鄉村時有現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來疏于清理。」
「雨季來了沒有?」
「都快過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著鞋子進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發出撒豆似啪啪響聲。
可恩輾轉,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煙,可是行李里沒有這兩樣東西。
這是戒除不良習慣最好機會。
第二天清早起來,雨並沒有停,芭蕉開出鮮紅及女敕黃的大花來,襯著翠綠蕉葉,十分嫵媚。
可恩倚窗欣賞風景。
但是她也發覺,操場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萬個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紙船,一只只浮出來,順水流飄向可恩窗下。
陳航穿著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說︰「一下雨就陰涼了。」
「一雨成秋。」華人什麼事都有現成的形容詞。
「氣象報告怎麼說?」
「我沒听收音機,你想知道?」
她進屋來開啟收音機,沒听到天氣預報,卻有流行曲廣播。
「去年可有水漲情況?」
陳航答︰「去年我與石農在陝西,那處比較干燥。」
可恩走到門口,發覺水浸到門口,若不是有一條三寸高門檻攔住,水已侵入屋內。
陳航說︰「兩個壯丁一早出去與村民開會。」
「談論什麼?」
「河水泛濫,居民擔心。」
可恩頓足,「水已浸到操場,還在開會。」
「這是他們家鄉,他們有經驗。」
上課預備鐘忽然響起。
可恩醒覺,「別遲到才好。」
她打起傘走出宿舍,這時才听見天氣預報說︰「大同區天氣反常,持續天陰有雨。」
她抬起頭,看到深灰色雨雲壓頂而來。
照說,黃沙地區不應有這樣巨大雨雲,可恩來不及細想,小同學們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語講述三小豬與大灰狼的故事,講到大灰狼自煙囪溜進磚屋,同學們紛紛舉手,「我听過這故事,狼被熱湯燙死了」,「這故事告訴我們,做事要扎實,草屋不是好基礎」……
中午時分,雨稍停。
石農進來說︰「吃飯了。」
大家坐在飯桌前,心情有點沉重。
「今年天氣反常。」
「全世界天氣都不正常,歐洲水淹,遇百年罕見水災,歷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問︰「你們可有听過黃河改道的故事?」
他們三人搖頭,「可是一場大災難?」
「不說這個了。」
廚子出來收拾碗筷時說︰「鎮上市集有人錦川水位已過警戒線,學校最近河邊,第一危險。」
可恩說︰「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黃色斗篷。
田雨說︰「我陪你去。」
石農與陳航交換一個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邊,可恩嚇一大跳。
本來小小一條支流此刻暴漲十倍,水流甚急。
不遠之處有一群制服人員指指點點,也在進行觀察。
水流棕黃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女乃紅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網路上尋根問底。
「陳航,這條小河叫什麼?」
「叫錦川。」
「好听的名字。」
「天氣晴朗之際它在陽光閃爍下猶如一匹錦緞。」
可恩得到的結論是錦川沒有危險。
不過當天晚上,水已經淹進房間來。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電器搬到高處,又跑到課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里去火里去這幾個字,刺激之余,反而笑出聲來。
陳航一邊抱怨天氣一邊把桌椅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