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圓又大,似一只銀盤,他們三人吟起蘇軾的詞來,可恩搭不上腔。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可恩輕輕說︰「我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農笑,「那也很好。」
陳航說︰「真羨慕你在外國長大讀書,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潑伶俐。」
可恩抗議,「也有許多測試。」
「听說一律直升?」
石農說︰「那當然,從未听說升中學要痛哭著取搶學位,那種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課可屬優等?」
「有一年多時間,我荒廢了學業,成績退步,今日十分後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農問︰「怎樣學好英語?」
陳航嘆口氣,「英語是她母語,她沒有秘訣。」
大家笑了起來。
雖然點了蚊香,噴了藥水,雙腿仍然成為蚊子大餐,咬得又紅又腫。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膚會受感染潰爛,有點可怕。
睡前可恩取餅水桶去淋身,多日來也習慣了。
這才發覺她的床不過是兩張板凳上擱一扇木門,怪不得睡得渾身肌肉發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中年婦女來報到。
「我是李先生派來的廚子,負責各位老師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師不用入廚,每日節省的時間可用來作課余活動。」
石農頭一個舉手贊成。
可恩不出聲,她只呵了一聲,沒想到父親那樣體貼。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責怪父母沒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麼叫強人所難。
下午,有廚子幫忙,可恩在操場上與小學生玩老鷹抓小雞。
她扮母雞,小同學們排成直線,躲在她身後,石農與陳航輪流做老鷹來抓小雞,可恩左閃右避,玩得精疲力盡,笑倒在地。
可恩不見田雨。
陳航說︰「他在課室與鄉長談教育補貼。」
石農補一句︰「暑假後我們走了,他還是得留在這里,他無處可去。」
陳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資歷,到城里找一份外商投資公司的職位,相信亦不難。」
「他致力想搞好一間小學,先是一間,然後再一間,或許有生之年,還有第三間、第四間。」
可恩說︰「咦,愚公移山。」
石農尷尬,「呵,嗯。」
原來田雨已經走近。
他說︰「學生們都喜歡李老師,听說每日放學每人可獲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點失望,「只是為著糖果。」
「不,他們說你教得有趣,並且,寫錯了字,只罰重寫三次,而不是整頁紙。」
大家都笑了。
廚子手勢極佳,大家飽餐一頓。
石農笑說︰「下次登報招請助教,列明條件︰需攜帶廚子一名。」
可恩說︰「石農別揶揄我。」
第二天,司機炯叔來了。
吉普車後拖著一輛流動房屋車。
可恩一見,臉都紅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機理論,爭了半晌,司機只得把房屋車駛走。
臨走放下兩大箱食物。
可恩吁出一口氣。
陳航看在眼內,笑說︰「令尊幾乎為你把整個家搬來。」
可恩吁出一口氣,「別說我了,你呢,你幾時與石農結婚?」
沒想到陳航這樣坦白︰「他母親不喜歡我,不贊成我倆結婚。」
可恩一怔,「為什麼?」
陳航的小圓臉沉下去,「因為我從前已結過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麼樣呢。」
「你不明白上一月兌(我猜想該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們覺得沒面子。」
可恩說︰「且不去研究他們的臉皮,石農的想法如何?「
「他認為我倆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陳航大笑,「可恩,對你來說,世上無難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點頭,「我知道,這是揶揄我沒心肝。」
「不,你擅長快刀斬亂麻。」
「上次婚姻,可有帶來子女?」
「沒有,萬幸。」
「肯定完全沒有挽回機會?」
陳航搖頭,「他另外找到更適合的人。」
可恩低下頭,「像家父一樣。」
陳航幫她把兩箱食物搬到廚房。
當天晚上,可恩在房里準備課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語,像「跳之前看清楚」與「羽毛相同的鳥聚一起」等。
她又去請教「三思而行」、「物以類聚」的國語讀音。
回來練半日,有點累,忽然覺得腳上有東西爬過,她一縮,來不及了,只覺得針刺似痛。
一條青絲帶似的小蛇蜿蜒游過。
可恩腦中閃過毒蛇二字,立刻撲上去抓住那條小蛇,蛇身滑濕,幾乎溜月兌,她緊緊抓住,放進紙袋里,然後,她才叫人。
鄰房走出來的是田雨。
「什麼事?」
「蛇咬。」
田雨大驚,「什麼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經腫起。
他找來橡筋,勒實足踝。
「蛇在紙袋里,請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點頭。
「好家伙!」
他打開紙袋一看,放下心來,「是平常草蛇,無毒,可是,屋里已撒了雄黃,照說,蛇不會游進來,是什麼氣味引蛇入屋?」
可恩申吟一聲,槍戰,火災,現在又遭蛇咬,還有什麼?
田雨找來草藥,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親?」
可恩搖頭,「不,有醫生嗎?」
「對,對,」一言提醒了田雨,「我去找大夫。」
醫生叫大夫,時光倒流好幾十年。
他出去一會,一位老先生跟著他進來,人家恨明顯已經睡了,硬被他請來出診。
檢查過傷口,又打開紙袋仔細看過蛇,他開了藥方,原來是個中醫生。
他說︰「李老師,放心,你無礙。」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這氣味惹蛇。」
原來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郁,可傳到遠處,吸引小動物。
可恩已在傷口擦了消炎藥及貼上膏布。
醫生囑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驚,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來敲門。
「李可恩,醒醒,喝藥。」
可恩睜開眼,只見田雨捧著一碗黑墨墨中藥湯,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藥店,然後煎好拿來。
可恩只得喝下,那藥既酸又苦,很難下咽。
她掀開帳子,田雨與她的臉對個正,他一呆,張大了嘴。
可恩即時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來鏡子一看,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面孔已腫得雙眼都看不見了,像只豬頭。
她嘆口氣,倒轉頭來安慰田雨,「不怕不怕,這只是皮膚過敏,我自幼時時發作。」
「可有發燒?」他伸手來探熱。
「我有止敏感藥。」
「為安全起見,我還是通知你家長好。」
可恩起來漱口洗臉,這時,手臂上也發出一塊塊凸瘢,而且非常痕癢。
她用一條毛巾蒙著頭。
陳航出來看見,著實嚇一跳,「我去請醫生。」
可恩慚愧,連忙站起來鞠躬,「對不起各位,給你們添麻煩。」
陳航答︰「大家應該守望相助。」
老醫生又來了,這次給了外敷的藥。
「是什麼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徹底打了敗仗,雖無抱怨訴苦,卻也渴望回轉城里,至少可以到醫院打針止癢,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覺。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學逗留了一個星期。
她長長嘆息一聲。
可恩請假,靜靜在宿舍看書。
下午,陳航進來說︰「你父親來了,他在第三課室等你。」
在課室外已听到父親在說話。
「我來把女兒領回家去。」
田雨訝異的聲音︰「她知道要走嗎?」
「這孩子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惹麻煩,今晚本來我要到東京開會,看情形又因她延誤,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