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止,在老鼠背部,長著一大團一大團不屬于老鼠肢體的附件,看仔細了,發覺是人類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輪椅的老金噫地一聲。
「軟骨組織由老鼠負責供給營養,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體上。
解語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解語如釋重負,她輕輕在杏子斡耳邊說,「我知道跟著你會增長見聞,可是這種知識實在太過驚人。」
醫生們听見,都笑出來。
「至于神經線的移殖——」
杏子斡連忙說︰「給我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個會議居然輕松起來。
「最困難的,當然還是接駁問題。」
一只背上長著人類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綠油油、鬼火般的眼楮看著解語。
解語渾身爬起雞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聲。
杏子斡轉頭說︰「我與這班科學怪人在此多逗留一會兒,解語,你與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體貼。
二人退出。
解語說︰「我太窩囊了。」
「誰會怪你。」
「科學實驗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獲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會感恩不盡。」
「醫生回家都吃得下飯嗎?」
「我想沒問題。」
解語吁出長長一口氣,「子斡的手術,部分零件也就是靠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額角上的汗,「是,是。」
解語好奇地問︰「他們在何處培養神經線?」
老金守口如瓶。
解語囁嚅問︰「猴子?」
老金遞上一疊醫學雜志,「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機準備好沒有。」
解語不再發表意見。
杏子斡要過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解語剛讀完一篇關于隆胸整形手術的詳盡報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還算不錯。
可是他對解語說︰「人類的醫學何其落後。」
解語給他接上去︰「可是所擁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毀滅十次。」
「而且還要繼續試驗。」
他們二人相視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真難為他了,每次來,他都吃苦。」
老金進來了,把輪椅推出去。
專用車子伸出升降斜坡,輪椅推上車廂。
杏子斡忽然問︰「解語,如果決定做手術的話,你會在我身邊?」
「自然。」解語不加思索。
「遺囑我早已準備妥當。」
解語十分泰然,「是。」
「我體內可用之器官,將捐贈有需要之人。」
解語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語,你可知道我今年幾歲?」
解語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頷首,「你很關心我。」
解語微笑,當然要熟讀劇本,否則如何演好一個角色。
「手術將在下個月進行。」
老金听了,雖不出聲,渾身一震。
「一般人會以為我應無所戀,大可孤注一擲,可是,我對生命仍然熱忱,單是每日世界政局變化,生意上落,已令我興奮好奇。」
解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況,現在我又剛訂了婚。」
解語不出聲。
「你猜,奇跡會否出現?」
解語輕輕答︰「一班科學家研究了這麼久,大約不會叫你失望。」
他嘆息一聲,「你有什麼話,趁這段日子好對我說了。」
解語想一想,「假使手術後你的情況有所改變,你願意見一見母親嗎?」
杏子斡一愣,一時像是不明白解語指的是什麼人。
解語懇切地看著他。
他終于听懂了,冷冷說︰「我並無母親。」
解語知道一時急不來,不再游說。
餅片刻,杏子斡問︰「你見過她?」
輪到解語為難他︰「誰?」
「她。」
「誰是她?」
「我母親。」
「我以為你沒有母親。」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語一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日常接觸的人太過同情他,都不想傷害他,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覺幸運,至少解語是他的朋友,勇于搶白他,他沒看錯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發一言,心里卻是感動的。
他不出聲,解語也不回答。
車子到達住宅門口。
杏子斡又問︰「你見過她?」
「是。」
「你怎麼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說什麼?」
「大部分時間流淚。」
杏子斡不出聲,過一會他問︰「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你知道我脾氣。」
「我憎恨她。」
「是,我們總得把過錯推在某一個人身上。」
杏子斡說︰「我知道開槍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後來你父親又郁郁而終,一個家就這樣解散。」
杏子斡沉默長久。
他問︰「這是激將法?」
「不,我只是講出事實。」
杏子斡苦笑,「現在你也是這個受詛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語不再說話。
杏子斡卻道︰「做一個健康的普通人最快樂︰開車、打球、游泳、與女伴跳舞、擁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讓他騎在肩膀上……」聲音漸漸低下去。
護理人員過來禮貌地與解語打招呼。
由他們接管杏子斡的時間又到了。
解語出門去,原本只想曬曬太陽,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轉過頭,看見華廈藏在樹蔭中,只看到一角棕紅色的瓦頂。
要是她願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飛機場去,永不回頭。
最難的是這一點,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學生,交不出功課得站在課室中央,用羞恥來激發他的責任感。
解語緩緩開步。
一輛紅色開篷跑車自她身邊擦過,又緩緩倒車,停在她身邊。
車里是一個華青年輕人,「小姐,去哪里?」長得面貌端正,又笑容親切。
解語想答︰去凱利曼渣羅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來?」
他是一個健康的普通人,可以與女伴跳舞、擁吻,要是喜歡,亦可結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這種人。
解語凝視他。
「我載你一程可好?」他誤會了那專注的目光。
解語搖搖頭。
「你住哪間屋子?」解語朝大廈看一看。
「呵,那大屋長年沒有人,你隨家人來度假?」
解語頷首。
「你姓杏?」
解語點點頭。
「我叫陶元平,是你們鄰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語微笑,華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來,上車來。」
解語搖頭。
「對,太危險了,」陶元平說,「我們改天見。」
他依依不舍開走車子。
解語一個人站在山拗。
第九章
沒多久,杏宅的司機開著車來尋。
看到解語,輕輕停下,「杏小姐,風大。」
解語掛住杏子斡,她也正準備回家。
老金在大門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氣,前來開車門。
老金擅用懷柔政策。
「醫生說杏先生今日情緒不穩,幫他注射,已經睡了。」
解語輕輕說︰「我看過一項報告,過量吸食古柯鹼會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體誤會已吸收足夠氧氣,故暫停呼吸,因而引起腦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學。」
解語吐出一口氣。
「杏小姐請早點休息。」
杏宅地段大,連鄰居的雞犬聲也听不見。
深夜,解語走到書房找書看,推開門,開亮燈,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間簡直像小型圖書館,四面牆壁全是一格格書。
解語被這陣仗嚇壞了,連忙熄燈退出。
她回房去看電視。
終于在曙光中睡著。
接著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醫院開會。
解語自然日日隨同。
天氣漸漸轉涼,解語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藍大衣。
杏子斡說︰「你需要新衣的話——」
「你覺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園去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