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的護理人員一見解語立刻輕輕站起來。
解語示意他不要出聲。
解語走近床邊。
杏子斡沉睡的臉如蠟像一樣。
一只手臂擱在床邊,解語輕輕把它送回去。
皮膚的觸覺雖然存在,可是訊息不能通往腦部,神經因而中斷,也就沒有感覺。
解語看著他良久。
她與這個人已有感情,內心為他的命運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頭來。
男看護把手放在身後,一聲不響。
她朝他點點頭。
她離開房間。
希臘神話中竇姬夜探丘比德寢室,燭光下發現他是一個美男子,滿心歡喜,可是燭蠟滴在情人臉上,他驚醒,恨竇姬沒有遵守諾言,一怒而去,永不見面。
被杏子斡知道她見過熟睡中的他,後果又會如何呢?
早班佣人已在準備早餐。
解語一進廚房,即有人前來招呼,笑問︰「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飯廳進食?」
「不用,我在這里吃。」
新鮮出爐的牛角面包、現磨的咖啡,解語大吃起來。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飽飽,情緒好轉,就是食療。
許多失戀的人先是瘦,後來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這個道理。
稍後,老金出來,找到解語。
他有點焦慮,「花小姐你適才去看過杏先生?」
解語微微笑,「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
「是,花小姐。」
解語說︰「我想,反正已經在北美洲,也許應該到醫學院去听听最新報告。」
老金答︰「是。」語氣听得出十分歡喜。
「一會,我會同他說。」
「說什麼?」
一轉頭,看到杏子斡坐在輪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纏住花小姐說些什麼?」
解語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廚房不能應付。」
「不會是說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醫學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額角冒汗。
「是我逼著他說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會兒,「我世上只有你們一親一友,明日出發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關在書房中,解語推門進去,發覺他在看電視錄映帶,那是他從前一套生活紀錄片,年輕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語溫和地說︰「過去的事不必留戀。」
他不出聲。
熒幕上的他贏了球,幾個美麗的金發女郎一擁而上,親吻他。
解語笑說︰「不怕我妒忌?」啪一聲關掉錄映機。
杏子斡十分訝異,這個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來,她為所欲為,隨意闖入他的活動範圍,騷擾他的生活程序,恣意發表意見……
可是,他卻沒有生氣。
「過來。」
解語笑笑,「說請。」
「請過來。」
解語緩緩走近。
「你會妒忌嗎?」
「其實不。」
「因為無所謂?」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愛。」
杏子斡還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暫時忘記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我給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麼地方?」
「在桌子上,請替我戴在頭頂。」
解語找到一具頭箍,它一側有小型單筒望遠鏡。
她替他戴上。
他轉過輪椅來,看牢電腦熒幕,熒幕忽然活動起來,記錄像書本似一頁一頁翻過。
解語童心大發,「你用眼楮控制電腦?」
「是,」杏子斡答,「這副紅外線機器原本是美國國防部的武器裝置︰直升機師雙手駕駛飛機,于是只用眼楮瞄準目標,目光落在何處,炮彈便朝何處射出,不必動手。」
解語說︰「嘩,為眼楮放飛箭下了新定義。」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解語看著他。
「唉,解語,你真可愛。」
「是,因為我幼稚淺薄,說話奇趣,像大人听了幼兒言語,你嘖嘖稱奇。」
「你又多心了。」
「兩個那樣多心的人居然相處得這樣好,真正難得。」
「因為你心思縝密之故。」
「你听過瞎子與跛子的故事嗎?」
「給些提示。」
「一個瞎子與一個跛子逃難,一個看不見,一個走不動,大禍臨頭,終于被他們想到一個辦法。」
「呵是,由瞎子背著跛子走,他做他的腳,他做他的眼,結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說,你並無殘廢。」
「那是因為你救了我,否則,我不知道淪落何處。」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還有一個故事。」
「我喜歡听你說故事。」
「大發明家愛迪生少年時耳朵就聾掉了。」
「嗯。」
「他向愛人求婚,輕輕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電報密碼。」
「呵,我不知道這件事。」
「對方也用摩斯密碼回復。」
杏子斡不語。
「生活,從來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確是一個勵志故事。」
解語過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決定再做手術,也不過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並非你想象中那樣柔軟美好。」
「這好比同小孩說巧克力無益處會壞牙一樣。」
解語不再辯駁。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訪不語,不語與高志尚正預備出發渡蜜月。
不語說︰「時常來看我們。」
「一知胎兒性別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語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總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樣想?」
「爭實勝于雄辯。」
「可是,女子總有翻身機會,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語嗤一聲笑起來。
「如果真覺痛苦,請即刻離開他。」
解語搖搖頭,「我很愛這個人。」
「真的?」對不語來說,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絲毫不損,他的人格完整無缺,而且,他對我好,他尊我為女人。」
不語不出聲,半晌,她黯然說︰「也許,這是你的命運。」
「姐妹倆都找到歸宿,為何還愁眉百結?」
「為什麼大家都有種慷慨就義的感覺?」
解語笑出來,「你有嗎,看不出來。」
他們飛往美屬處女島去了。
杏子斡問解語,「她還快樂嗎?」
解語點點頭,「她立定心思開開心心做人,沒有辦不到之理。」
天堂地獄,不過一念之差。
健康沒問題,三餐一宿又有著落,為什麼要不開心。
他們起程去加州看醫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將要看到的錄映帶、照片,或實況,可能使你絕對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語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況很可怕惡心。」
「我可以接受。」
「你膽子那麼大,真無恐懼?」
當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會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無常,怕動蕩的社會。
她深深嘆口氣。
誰會怕一點點血。
杏子斡是杏氏實驗室的成立人,該處經費本來由他一人負責,因為研究成績超卓,現在開銷由大學與他一人一半。
幾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來招待他們,並且報告最新情況。
醫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學例子,無論多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都是一項事實,人體切開,皮膚之內就是這些器官。
他們談笑風生,講解治療過程,把醫治脊椎說得似修理一具電話似。
「就像折斷電線桿,只需把桿子扶起,拉好電線,接駁到總部,此刻,我們已找到理想桿部材料。」
解語一聲不響靜靜聆听。
「請來參觀。」
他們均換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實驗室內空氣有點冷冽。
解語看到奇景。
一向冷靜的她不禁後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興地說︰「我們已成功地培殖了軟骨組織。」
解語睜大雙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當大只,可是如幼鼠般無毛,粉紅色,非常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