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伴外婆回家。
不語外游,屋里只剩她們二人,十分寧靜。
解語去辦退學手續。
老師十分惋惜,「讀得這樣好……」
解語只是賠笑。
「我看過你的記錄,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響你不能上學嗎?」
「不,是我自願退學。」
「校方可以幫忙嗎?」
「一切屬我自願。」
「受過基本教育的人比較懂得處理生活。」
解語欠欠身,「修讀社會大學,也是一樣的。」
年輕的老師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包年輕的解語感喂︰「各人命運不一樣。」
老師無計挽留,只得替她辦理手續。
自學校出來,解語發覺身後仍然跟著男生。
搭訕地問︰「花不語是你姐姐?」
解語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小男生。
他雖然幼稚無聊,發育得東歪西倒,五官笨拙,動作愚魯,可是他是一個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動,頸項毋需支撐隨意轉移。
解語嘆口氣。
那男生見解語仔細打量他,以為有一線希望,傻笑起來。
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解語已經走過對面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車在對面馬路等她。
司機立刻下來替她開車門,「花小姐,回家去?」
她點點頭。
車子經過戲院門口,看到拆下來的廣告牌,正是花不語那套戲,一幅幅,這一邊是花不語的眼楮,那邊是花不語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預備抬上垃圾車。
不語曾笑說︰「真不明白何以那許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報紙上,我親眼見過一個阿嬸用海報墊飯盒,把骨頭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覺很差。」
解語听了這話一直畏懼,怕拋頭露面,給閑人評頭品足,然後,放狗的時候拿著的報紙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語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給教會的百衲被,這是一溫馨圖畫,小時自學校回來,最喜看到這一幕。
然後,不語的電話來了。
解語問︰「好嗎,習慣當地生活嗎?」
「溫埠華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個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嶄新姿態出現,既往不咎,用最佳狀態來與老華打成一片。」
解語駭笑,「可以嗎?」
「過氣二十年者都被稱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當電影皇後?」
「那自然,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帳。」
「且不說這些,實際一點,有無人追求?」
「有。」
「是個怎麼樣的人?」
「人一個,有手有腳。」
話一出口,覺得造次,「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並無多心。」
「他與妻子新近分手,在溫埠做建築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當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習慣。」
「可是場面容易控制。」
「解語,你長大了。」
解語笑,「可不是,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
到底血濃于水,一笑泯恩仇。
解語說︰「別再回來了,設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們討厭我。」
「誰說的,人生總得邁進新階段,安頓下來,接外婆過去度假,兩邊跑,不亦樂乎。」
「你倒是教起我來了。」
「不敢不敢,」解語說,「小小一點意見。」
「我也有此意,錢帶到這邊非常經用,房子與車子都便宜,食物新鮮豐富,適合退休生活。」
十六歲出來為生活掙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紅塵。
「一次往東岸探朋友,在飛機上踫見方玉堂。」
世界其實只得一點點大。
「有無交談?」
「有,像老朋友一樣,十分親切,毫無介蒂,我自己也有點吃驚。」
「那多好。」
「解語,自你雙眼看出去,每個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總有為難之處,許多事何必深究。」
不語深深嘆息。
解語笑,「我倆許久沒有好好聊天了。」
「你來,我招呼你,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語只是笑。
「呵,我忘了,現在你才不稀罕。」
解語說︰「我明日動身到新加坡。」
「自己當心。」
「我們再聯絡。」
幣了電話,外婆抬頭問︰「是不語吧?」
「正是她。」
「她說溫埠像個避難所,許多人躲在那邊悄悄過新生活。」
解語笑,「終于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門?」
「是,婁律師會派人來照顧你。」
「我不用人幫。」
「是一個女孩子,每天來三兩小時,替你打打電話買買東西看看帳單。」
「呵是秘書。」
「時髦點的說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頷首,「輪到你來替我打點生活了。」
解語緊緊摟著外婆。
她的記性非常好,回憶到四五歲之際,外婆幫她洗腳洗頭的情況,打一盆水,婆孫坐在小矮凳上,一邊聊天,一邊潑水。
外婆從來沒有怨言。
那時,不語一定趁著青春在外陪人客應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頓好,榮辱不計。
第七章
第二天,解語穿著白襯衫藍布褲乘飛機到新加坡。
這次老金親自來接她。
「杏先生好嗎?」
「一早就催我們做這個做那個,知道你要來,緊張得不得了。」
解語笑,「好像不怕我來了不走。」
老金伸長了脖子,「你肯嗎,花小姐,你肯嗎?」
解語說︰「我就是要與他商量這件事。」
老金一愣,滿面笑容,忽然之間,笑容未逝,流下淚來。
解語頷首揶揄,「居然那麼大一個人,听見我可能不走,就嚇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開了嘴,合不攏。
兩人上了車,往市中心駛去。
杏宅在一間大廈頂樓。
私人電梯門一打開,就看見杏子斡坐在輪椅上等。
解語立刻笑著迎上去。
杏子斡歡喜得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一刻才說︰「解語你穿白襯衫藍褲子最好看。」
解語笑著同老金說︰「這是否暗示我節省服裝費?」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談笑風生。」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築文摘中示範單位。
杏子斡告訴她︰「剛與羅斯齊男爵開完會。」
解語笑︰「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你不用跟我說。」
「我想在你面前建立聲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語蹲下來,握住他的手。
他整條手臂沒有生命力氣,沉重、呆木,似一塊橡膠,可是,隔一會兒,她發覺手臂是溫暖的,那肌膚里照樣流著血液,那只是一條沉睡的手臂。
將來引擎有機會重新開動,手臂會自由活動。
可是目前還不能夠了!
解語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麼多,把輪椅推到客廳去。
她站在長窗前看風景。
「你每個住宅都佔盡優勢,景色如畫。」
「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楮罷了。」他感喟。
解語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出發。」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別多心,我老听姐姐說,二十五歲後至怕搭長途飛機,巴不得四肢可以折疊起來。」
這個時候忽然有秘書前來與杏子斡輕輕說了幾句話。
他抬起頭來,「解語請饒恕我,我得去听一個電話。」
他進書房去了。
解語看著他背影。
幸虧那麼忙,否則早上不知起來干什麼。
老金在她身後問︰「花小姐,你會留下來嗎?」
解語微笑。
老金即時道歉,「我太急進了。」
解語進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為少女設計的寢室,所有裝修,用一種淺得粗心人以為是白色的淡紫。
茶幾上放著一盤貝殼,門外漢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貴的品種,一只黃金寶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條刺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