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輕聲問︰「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認不諱。
「我的生母,確是花不語?」
「是,尚余什麼問題?」
「我外婆年輕時做什麼職業?」
「她有個藝名,叫香芍藥。」
啊,這可不是護士教師警察的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
「稍遲,她們也許會告訴你。」
「她也是演員?」
「她在舞廳工作。」
「真看不出來。」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計較其它。」
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滿月復經綸,不愛外孫,又有何用。
「過去之事,已成歷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筆錢,到內地去了,據說住在一個親戚家中,已久無音訊。」
啊,花家是女兒國。
而且,是吃盡咸苦酸苦的女兒。
解語仍然躺在沙發上,精神略為松弛。
真沒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個律師來告訴她。
「如果我有女兒,我會親自將故事告訴她。」
婁律師微笑,「有這個必要嗎,關她什麼事,何必把包袱加諸她身上,試問,又有幾個身世故事是喜劇。」
解語一怔,「這麼說來,她們是為我好?」
「簡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廳滄桑嗎,抑或,七十年代片場血淚?」
解語看著天花板。
婁思敏溫言道︰「你甚至不會想知道我學師過程。」
「替姐姐還了這筆債,人就要到杏子斡那里去。」
「听說你對他沒有惡感。」
「你可以說有好感。」
「有些女子會害怕。」
「怕什麼?」
婁思敏答︰「他全身只有頭顱可以活動。」
解語說︰「有手有腳像禽獸的也很多。」
「你能這樣懂事我亦覺寬慰。」
「婁律師,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婁律師咳嗽一聲。
「婁律師,你飽讀詩書,貴為專業人士,你會怎麼做?」
婁思敏輕輕說︰「許久沒有人問我如此具挑戰性的問題。」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女子,在這萬惡庸俗的社會打滾已有多年,在一個壞天氣壞情緒的早上,照到鏡子,自覺塵滿面,鬢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雙手,十指已磨得見骨。」
解語呆住,沒想到婁思敏會說出這番話來。
解語靜靜听著。
「如果是我,我會到杏府去,婚後三年,他一半財產屬于我,屆時,愛做什麼都可以通行無阻,解語,世路難行錢作馬。」
解語吃驚。
「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婁思敏苦笑。
解語點頭。
「我在這間律師行工作已屆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應升我為合伙人,可是他一點誠意也無,一味似貓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後表示我對公司已無更新貢獻,想叫我知難而退。」
解語輕輕說︰「老板,都一個樣子。」
「要是我有一筆款子,便可自己創業,可是,此刻我無路可走。」
「我還以為……學問是世界之匙。」
婁思敏哈哈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餅一刻她說︰「生活到處一樣骯髒,賣身與賣腦一般淒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價。」
解語沖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麼,我們不說這種老實話。」
解語如釋重負,「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會去。」
「謝謝你的忠告。」
解語情願她模稜兩可。
可見給人忠告永遠困難。
她說︰「我要杏子斡的財產無用。」
「也許是他喜歡你的原因。」
「那樣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獨自生活。」
「自然,如同嬰兒一樣,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語深深嘆口氣。
「婁律師,祝我好運。」
「好心的人總有好報。」
解語踱步回家。
罷來得及听到學校電話︰「花解語你何故曠課?」
「家中有事,我已決定輟學。」
「那你得正式來辦理退學手續。」
「一有空我馬上來。」
外婆整張面孔浮腫,聞聲出房,不發一言。
解語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兒吃苦。
她笑說︰「外婆,問題已經解決,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麼辦法?」
「噯,」解語笑,「我人面廣,八寶多,你放心,外婆,現在輪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這幢房子……」
「明天到婁律師處把房子轉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沒人可使你無家可歸。」
外婆發愣。
別的人家由長輩買了房子送子女,這一家卻剛剛相反,不過,花家從來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淚握住解語的手。
「千真萬確。」
這幢公寓讓不語按進按出數次之多,已令外婆心驚膽戰,解語覺得應該由她解救外婆焦慮,她年輕力壯,由她來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點,婁律師會叫你簽署過戶文件。」
外婆並沒有問解語是何處來的錢,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當下她松出一大口氣,整個身軀放心地佝僂起來,老態畢露。
片刻,花不語回來了。
她顯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來緊皺著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語一句話,我又可再世為人。」
解語問︰「債主呢?」
「統統找婁律師去了。」
不語扔下手袋,把自己拋到沙發上去。
「唉,」她嘆氣,「有錢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薩。」
「姐姐,你變了。」
「不不不,」不語笑說,「我怎麼會變,是你以前沒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語怎麼看她。
解語已無話可說。
「連我都羨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說了。」
解語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語聳聳肩,「飛上枝頭了,故此可對家人隨意吆喝。」
解語汗顏,「對不起,」她央求,「我情緒不大穩定。」
「我決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還不是替你辦妥小學入學手續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緒沒你的矜貴。」
「對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氣,也只有你幫我,因為從前只有我幫你,記住這一點,大家往後容易過日子。」
解語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賣,如此而已。」
解語低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賣得好價就可以作威作福。」
這個時候,解語才聞到不語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個頭。」
外婆此際忽然說︰「夠了,你妹妹已經夠累。」
不語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來,」她怔怔落下眼淚,「是我不好,不該賭這一記,如不,解語還好好在學校里。」
解語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們倆同時哭了。
那出戲總共上演了三個星期,每間戲院約有三成觀眾,收入卻過千萬,戲院分到帳,自不追究,花不語光榮下台。
她架上太陽眼鏡,帶著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轉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簽名時激動得顛巍巍。
從此擺月兌威脅,不用擔心流離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語當日想必也是這麼想。
婁思敏請解語到她辦公室說幾句話。
「解語,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師行的合伙人。」
解語笑,「恭喜你如願以償,你等了許久,這是你應得的。」
婁思敏凝視解語,「謝謝你。」
「咦,怎麼謝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過這件事吧?」
解語只是說︰「我對法律,一無所知,事事都得請教你。」
婁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屬實,心情復雜。」
解語笑答︰「會習慣的。」
婁思敏輕輕說︰「你現在是一個很有財有勢的女子了。」
解語眨眨眼,「我不過是狐假虎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