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斡微笑,「你看,終于與你平起平坐了。」
解語落下淚來,那樣自苦,不過是為著討好她。
「不要怕,許多老年獨裁元首見外賓時用的亦是這套支架。」
解語氣苦,「這不是說笑的時分。」
「解語,順風。」
她伸出手來,輕輕踫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去。
解語回到家中。
雖然心中有數,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覺心煩意亂。
「真沒想到有一日要賣房子,叫我住到何處去?」
「我不明白這盤爛帳,白白給戲院放映不就完了,何為一天還要賠百多萬?」
「以後日子怎麼過?」
花不語異常不耐煩,冷笑道︰「且來看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實例,還是親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語勸道︰「外婆是為大家擔心。」
「有這種事?真是新聞,這些年來你們真為我操過心?」
「姐姐,我一直關心你。」
「是嗎,那就不該袖手旁觀羅,你那只剩一個頭的男朋友難道視死不救?」
解語愣住了。
她如頭頂被人淋了一盤冰水。
「你當我不知道?」
解語退後一步。
「你想瞞我到幾時?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書本學費,你有了出路居然瞞我?」
解語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應付不語。
「你這樣報答我養育之恩?」
解語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這時抹干眼淚,「不語,那是一個癱瘓殘廢不能醫治的病人,你要顧全解語終身幸福才好。」
不語忽然尖聲笑起來,「那,我的幸福呢,為什麼她的幸福那麼可貴?」
外婆嗚咽起來。
電光石火間,解語明白了,這是一場戲。
對白、表情,都夾得這樣天衣無縫,是以劇情雷霆萬鈞。
最慘的是,人物關系完全真實,故此花解語不得不墮入彀中。
解語臉色蒼白。
餅很久,她才輕輕說︰「他殘而不廢,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氣,四肢活動起來,剛才是走台步,現在自由了。
她說︰「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別論。
解語不相信耳朵。
都說有種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萬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種老人越老越虔,心態自私,惟我獨尊,她一直以為外婆純是前者,可見是誤會,要緊關頭,人人自危。
到這個時候,解語猶自低著頭,她怕她的目光出賣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帶大的外婆。
不語戲劇化地揚揚手,「不要再說了,我還得去推延債主。
她抓起手袋,一陣風似飄走。
外婆哭泣著回房去關上門。
她的眼淚絕對是真的。
每一個女子的生命里,總有叫她們落淚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難飲泣。
解語沉吟一會,站起來,隔著房門對外婆說︰「我出去找朋友想辦法。」
外婆沒有回答。
解語一徑往方玉堂辦公室。
他親自迎出來,滿面笑容︰「解語,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
解語看著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蹤。」
方玉堂搓著雙手賠笑,「我是介紹人嘛。」
「是你告訴不語?」
方玉堂直認不諱︰「她見你無故出門,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她怎麼知道同你有關?」
「哎呀,解語,你統共才認識幾個人?不難猜到啦。」
解語輕輕坐下,「不語負債累累。」
「的確麻煩。」
「喂,你別一個勁兒唱雙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聲,「她叫我幫她放房子。」
解語嘆口氣,「外婆的噩夢!」
「總而言之,要害一個人,大可教唆他拍電影、辦報紙,或是搞一本雜志。
解語不出聲。
「今年年頭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語投資在市場里,財產增值不少。」
「還在放馬後炮?你不是想與她重修舊好嗎,這是機會了。」
「解語,你在說的,是一個賭徒的爛攤子。」
解語問︰「你見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這個妹妹,她怎麼會死?」
解語長長吁出一口氣。
「只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命人同戲院老板去談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虛擬一個數宇,開慶功宴,都不是難事。」
解語不出聲。
輪到方玉堂反問︰「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解語的頭垂得更低。
「我會派婁律師警告花不語,叫她悄悄落台,此事決不可有第三次。」
什麼,已經發生過?
「解語,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電影曾經賣個滿堂紅吧,可憐我公司里諸職員以及他們每位親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會計部退還現金。」
解語張大了嘴。
「東南亞及歐美版權由什麼人買下?你到杏府渡假時沒看到成籮底片?」
解語頹然。
「我這里付款給你,單據最終還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佔四分一股權。」
解語沉吟。
「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十八歲了,已有主權,只需同我說一聲。」
解語仍然不響。
方玉堂欲緩和氣氛,「杏子斡是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殘而不廢,足智多謀。」
解語不由得微笑,「說得好。」
「有無陪他下棋?」
「棋藝不怎麼樣。」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幾乎囊括了歐洲所有大獎,他故意扮幼稚園生討好你。」
「何故?」
「他很喜歡你。」
「那是為什麼?」
方玉堂攤攤手,「解語,我何嘗不喜歡你。」
解語氣鼓鼓,「到這時還開什麼玩笑。」
「絕非虛言。」
「他是怎樣受的傷?」
「一個下午,他父親在書房抹自衛手槍,他不幸推門進去,手槍失火,子彈自他左邊頸項射入,自另一邊穿出,傷及脊椎第一節,故從此自頸下癱瘓。」
「可怕。」
「是,但作為他的朋友,又不覺得意外前後有什麼大分別,他思路清晰果斷英明一如從前,慷慨疏爽樂于助人的脾氣絲毫未改,那樣的人,即使四肢失卻活動能力,仍叫我方某欽佩。」
「說得真好。」
「杏府沒有愁雲陰霧,整個環境是樂觀的、正常的,多年均此,並非偽裝出來。」
解語頷首。
「不過,作為他的伴侶,當然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解語忽然微笑說︰「我還好,我尚年輕,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這個歷年來在男女關系中打滾的人,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言歸正傳,他說︰「解語,你需立刻下決心。」
「不能再等幾天了嗎?」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會非常難看。」
「我不想顧及這種無謂情緒。」
「解語,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語詫異,「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無奈,「不然,你以為女子喜歡我什麼?都會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財主。」
這是真的。
「那,你開始救亡活動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見他也緊張。
「你有條件不妨說出來。」
解語訝異,「我沒有什麼條件。」
「你願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喬治鎮去。」
「下一次會面,可能是在希臘的考芙島。」
「他喜歡海。」解語微笑。
「對了,所以胸襟廣闊。」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賞他。
「解語,可要搬出來住?」
「外婆需要我。」
「已經撕破了臉,我怕你難堪。」
解語卻笑了,「我有什麼臉?窮家女,找生活,榮辱不計。」
方玉堂為之惻然。
解語站起來告辭。
她與婁思敏律師有約。
到了婁律師事務所,忽覺勞累,見長沙發一張,便躺下來,面孔朝里。
婁思敏揶揄她︰「十八歲就覺得累?四十八歲時你才知道。」
解語嘆口氣,「生命沒意義。」
沒料到婁律師居然贊同︰「誰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