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一怔,怎麼在這種時刻離起婚來?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語一听,嗤一聲笑出來,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溫埠踫見二十年前的舊情人,對方喪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師擬了離婚書叫我簽署。」
解語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來越濃,這叫作善惡到頭終有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情我。」
「哈哈哈哈哈。」
「解語!」
「孩子歸誰?」
「他們早已長大成人,歸社會。」
「財產呢?」
「要得不多,原來名下的房產珠寶自然不會還我,其余一概不要,看來新生活已足夠令她滿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個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卻非常沮喪,「從前,我有什麼煩惱,在你姐姐處說了一遍,回家又可重頭傾訴,現在,只得悶在心中。」
「你會習慣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再找幾名紅顏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時間培養,我現在哪里還有時間。」
解語又待笑他,可是內心惻然,他不是壞人,他曾善待她們姐妹,他一直關心她們。
筆此,解語咬著嘴唇強忍著笑。
半晌,她說︰「改天再听你傾訴。」
「解語,請勻出時間給我。」
「一定。」
解語走到電梯大堂,正欲放聲大笑個痛快,忽然秘書追出來,「花小姐,請止步。」
解語站住,「什麼事?」
「方先生請你回去听一听電話。」
是誰,誰知道她在這里?
解語只得打回頭。
只見方玉堂親自拿著電話,見到她,低聲說︰
「來了。」
解語問︰「誰?」
方玉堂輕輕答︰「杏子斡。」
啊,解語震驚,債主臨門!
她一剎那不知如何開口。
那邊一直靜靜等她。
終于,解語搔著發麻的頭皮說︰「杏先生,你好。」
「解語,你好。」
聲音很年輕很溫和。
解語略覺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謝才好。」
「不用客氣。」
解語清清喉嚨,「或許應該面謝。」
「一定會有機會見面。」
解語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語。
對方沉默一會兒,忽然說︰「再听到你的聲音真好,解語,再見!」
他掛斷電話。
解語到這時候才了解到如釋重負四字的真正意義。
方玉堂過來問︰「講完了?」
解語很輕松,「是。」
「可有訂下約會?」
「沒有。」
「他最近的確不大見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語在歸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說過的話。
「再听到你的聲音真好。」
再?他幾時听過她的聲音?
他見過她?
不可能。
餅兩日,不語在客廳中看報紙,同解語說︰「方玉堂離婚了。」
解語故意亂問︰「報上說的嗎?」
「不,由熟人告訴我。」
「啊」
「約五六年前,叫我拿陽壽來換這個消息我都願意。」
「嗯。」
「今日,我情願長命百歲。」
「哦。」
「你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這句成語真有意義。」
「所以,再叫我們傷心流淚的事都會過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解語,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那油腔滑調,滿嘴敷衍,自何處學來?」
「嗄,狗咬呂洞賓哩,不識好人心。」
自從听過杏子斡的聲音之後,解語心中的恐懼略減。
不是七老八十歲衰翁,也不是粗人,語氣斯文,不見囂張專橫。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輕女子心中充滿幻想。
也許一日下課,那人會在門口等︰「現在,是你跟我走的時候了。」
像太陽神阿波羅搶走月桂花達芙妮那樣把她帶到不知名之處。
可是,校門口孑無一人。
雨季開始,這是都會中最麻煩的季節,寸步難行,無論打傘或穿雨衣,結果都是通身濕。
解語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學校,月兌下換上球鞋。
課室里老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氣,牆壁上冒出水珠來。
女同學紛紛到家政室去熨干校服裙。
解語抬起頭,將來,無論遭遇到什麼事,她都會想起上學這段溫馨的日子。
新任校長開明大方,與同學們沒有距離,但也不親熱,她喜歡她的工作,可是卻沒有把學生當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壞的仿佛已經過去,抑或,根本還沒有來?
天天下牛筋那樣粗白嘩嘩的大雨。
不語說︰「謝謝天,外景已經全部完成。」
「算順利吧?」
「不能再好,全體工作人員連傷風感冒都無,吹淡風,亦無人軋戲,從從容容做,眾人有商有量。」
「收得回來嗎?」
「賣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奇跡。」
「這也是我最後一部戲。」
解語听了,豎起大拇指,「在賭場中,贏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不語頹然,「還是純做演員簡單得多。」
「那還不如退下來好。」
「三十歲就退休,以後干什麼?」
「終于承認有三十歲了。」
不語也笑,「糟,一時不察,被你計算。」
「拋頭露面那麼些日子,你不累?」
不語沉默。
「不如帶我與外婆移民。」
「听你那口氣,像煞說走就走。」
「不都是那樣走的嗎?」
「我留戀這里的音樂,多熱鬧同刺激。」
解語不再多說。
不語打一個呵欠,頹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鈴,是花店送花來,解語將花放在茶幾上。
外婆出來看到,「啊,是梔子花。」
香氣撲鼻。
「以前方先生老送梔子花給不語。」
解語看花籃上結的名字,「不就是老方送來。」
「咦?」外婆倒有一絲歡喜,「難道他回心轉意了嗎?」
這便是老式婦女的想法,解語嗤一聲笑,能夠叫一個人回心轉意始終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轉意,男伴回心轉意,甚至是一個家務助理回心轉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試探地問︰「解語,她還會收錄他嗎?」
解語握著外婆的手,「我不認為她會。」
外婆無奈地嘆口氣。
「這是好事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可是,你看她圈內朋友,漂亮的似舞男,丑的似地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唉,管不到那麼多。」外婆走開。
電話接著來了。
「花收到沒有?」
「謝謝你。」
「不語有何表示?」
「她午睡未醒。」
「啊,」十分失望,又問,「你覺得成數如何?」
「何種成數?股票上落抑或外幣強弱?」
「我倆復合的成數。」
解語不出聲。
「給我一個預測。」
「零。」
「不至于吧?」
「方先生,凡事過去了算數,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頭路。」
方玉堂在那邊沉哦。
「方先生,你想想,我說得有無道理。」
「可是——」
「彼此已經在對方身上用了十年,這真是最可貴的奉獻,不必畫蛇添足了。」
「解語你口氣似個老太太。」
解語索性這樣說︰「讓它告一個段落吧,大家只有好。」
方玉堂掛斷電話。
半晌不語起來,匆匆更衣化妝。
「趕到什麼地方去?」
「招待記者,你要不要來?」
解語雙手亂搖,嚇得退兩步。
不語伸手過去撫她的頭發,溫柔地說︰「你看你,出不得場面。」
索索鼻子,「什麼香?」看到花籃,「誰擺這個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賣花要買紅掌,或是紅玫瑰。」
司機上來按鈴,不語搶過手袋,小跑步那樣走出去, 一聲關上門。
解語並沒有把花丟掉,她把面孔埋進花叢,深深嗅那香氣。
能夠忘記,真是天下至大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