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的家當也不值幾多。」
「你錯了,方先生,那是她憑勞力賺回來。」
「一早叫她不要冒險投資。」
「一個人到了某一階段,總想證明一些什麼。」
方玉堂嘆口氣,「我遇見不語之際,她正值你這樣年齡。」
可是,已經有一個私生子。
解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個孩子,就是她。
別人生孩子,伴侶熱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親盡力照顧,她卻一個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壓力。
奇是奇在到頭來,這一切創傷苦楚辛酸也並未曾在她或靈魂上顯露出來。
她也算得是一個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驚疑地問︰「不語怎麼回來了?」
解語鎮定地笑,「這是她的家,不讓她回來乎。」
去看了看不語,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語聯絡到導演,談了半晌,把一切資料記錄下來,放下電話,詳細列出制作人姓名、影片名稱、合作單位、底片數量,外景地點、日期。
一邊寫她的手一邊顫抖。
額角淌著汗,慌張的她不相信她會寫字,一筆一劃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與肩膀都酸痛起來。
方玉堂的秘書來電催促︰「請問資料找齊沒有?」
「好了,此刻就傳真過來,請查收。」
稍後,秘書再來一通電話,「方先生說,資料已到對方手中,請安心等候消息。」
為此,解語一輩子感激方玉堂這個人。
他沒有叫她等。
他沒有搞小動作,賣關子,百上加斤,令她焦慮。
這已是現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語一夜不寐。
不語倒是呼吸均勻,連睡姿都沒換過。
解語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過資料,想必會召她去見面談條件。
他要什麼不要緊,可是,一定要保證取回底片。
解語緊張而疲倦,終于也在藤椅子上睡著。
是外婆叫醒她。
「當心著涼,為什麼不回房去睡,你倆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說?」
解語緊握著外婆的手不語。
電話鈴刺耳地在清晨響起來。
吵醒了不語,惺忪沮喪地說︰「解語,听听,說我不在。」
解語取餅話筒,听對方講了幾句,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來。
餅一會兒,她把話筒遞到不語耳邊,「你听听。」
不語申吟,「我不在。」
「是許導演。」
「我已經死了。」
「最好消息。」
解語把耳筒接到不語耳邊,那導演嘩啦嘩啦的在那邊說起來。
不語立刻睜大眼,像看到神跡一樣。
她清醒過來,抓緊電話,听清楚每一個字。
忽然之間她淚如泉涌,體內一切毒素排泄出來,她丟下電話,大聲喊︰「底片發回了,底片發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辦妥了事情,再來與她談條件,她大可以撒賴,不過,他大概也不怕她飛得出他掌心。
這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
不語長長吁出一口氣,癱瘓在床。
「奇怪。」她說,「我頭不痛了,呼吸也順暢起來,一條命又撿了回來,解語,替我準備早餐,唉,江湖如此險惡,拍完這部戲我決定搞退休移民。」
解語的手也漸漸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險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徑準備早飯。」
解語默默看著外婆背脊,是,這個擔子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天經地義,每代負責二十年。
電話鈴又響起來。
解語知道是找她。
丙然,是方玉堂喜悅的聲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薩?」
「沒話講。」
「不語放心了?」
「她正一邊看早報一邊吃粥。」
方玉堂笑了幾聲,「那多好,再見。」
什麼,再見?
「慢著,我幾時去見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見他嗎?」
「不,他難道不想見我?」
「他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亦沒驚動什麼人,只不過講了幾句話,答應請吃飯,如此而已。」
「我——不必見他?」
「將來一定有機會。」
方玉堂掛斷電話。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語頭腦清醒起來。
捧著烏龍茶,她喃喃自語︰「一覺睡醒,煩惱不翼而飛,這里邊,有什麼學問?」
解語過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為,感動了上蒼。」
「去你的。」
陽光下,解語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細紋。
這些皺紋不是來旅游,而是來定居的,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
不過不妨不妨,醫科昌明,一定可以撫平。
「是誰高抬貴手呢?」
「許導演一定心中有數。」
「咦,我怎麼在此同無知婦孺一直嘮叨?我還是出去與老許商量後事是正經。」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趕出門去。
外婆疑惑地說︰「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不管怎樣,已經雨過天晴。」
「這麼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外婆看著解語,伸手來撫她的臉。
「你同不語一個印子。」
「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干。」
「其實,你們都是好孩子。」
解語微笑。
「只是,人乖,命不乖。」
「誰說的,我們還不是好好活著。」
外婆落下淚來,「誰說不是。」她又笑了。
解語一看鐘,「哎呀呀,我要遲到了。」
她閃進課室,輕輕坐下。
打了下課鈴才向老師解釋。
此刻的花解語早已獲得平反,偶爾遲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發回,一格不少,他們躊躇了一日︰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誰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該絕?
之後,因為趕戲,忙得人仰馬翻,再也無暇研究命運,當作鴻運當頭,也就一了百了。
不語把海報的樣子,取回家來看。
「這款海報由美國人設計。」
「還有其它的嗎?」
「這張是自己人的杰作。」
解語說︰「好多了。」
「喂,會不會是你不懂得欣賞?」
「我不崇洋,因為我深諳流利英語。」
「我也覺得是小陸設計得好。」
解語笑。
不語站在海報前踱步,她必需即時下決心。
一個人在做出抉擇之時,往往有股沉寂的專注美態。
解語看著她,輕輕說︰「姐姐與以前不同了。」
不語轉過頭來,笑笑,「我也覺得。」
「比從前更漂亮。」
她坐下來喝一口咖啡,「誰說的,更丑才真,一日,大聲同工作人員理論,猛一抬頭,看到一塊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來叉著腰,倒豎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嚇一跳,這惡婆子是誰?原來是我花不語。」
解語亦笑,「所以許多能干的男人不讓妻、女、愛侶出來工作。」
「是,養著一屋低能兒。」
「不與社會其他人比較,也無所謂。」
不語最終取起一張海報,「我挑小陸這張。」
「當然,你看,一鉤殘月疊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調,保證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語瞪她一眼,接著笑了。
那是傍晚,解語接到方玉堂電話︰「請出來一下。」
解語即刻惶恐,「可是——」
「呵,不不,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說。」
到底年輕,解語隨即放下心事,「我馬上來。」
外婆問︰「去何處?」
「約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嗎?」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罷了。」
「解語,你自己當心。」
「我曉得。」
「我那套已殘舊,教你也無用,你謹記邊學邊做。」
解語略覺淒惶,她見過一些幸福兒童,真是父親牽一只手,母親拖另一只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著兩只小手雙足離地跨過,化險為夷。
她有誰?
解語嘆口氣,過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辦公室等她。
听見她腳步聲轉過頭來,第一句話就說︰「我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