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方玉堂說︰「我都不再認得不語了。」
方玉堂亦覺可惜,「她以前真是個可人兒。」
「都是你害的。」
這樣嬌嗔的責怪,叫老方心癢癢,「但願是真的。」他呵呵呵笑起來。
「你不離開她,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仍是逛名店買首飾喝下午茶度日。」
「要變的人,遲早總會變。」
「廢話。」
「她不去馬,心有不甘。」
這才比較像真話。
「最好的十年已經過去,身為女演員,一生也不過只得這個十年,不像我們生意人,七老八十還可以有機會發大財。」
解語又深深嘆口氣。
「飾老旦沒意思,自古名將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依你說該怎麼樣?」
「結婚生子。」
解語冷笑,「我不信女子只有一條路。」
「你誤會了,女性可走的路多著呢,可是,這是最佳結局。」
「你少擔心,不語不會嫁不出去。」
「你又錯了,我從來不為她擔憂這個,我只怕她花光節蓄,那就煩了。」
這是事實。
「只要她經濟獨立,體面風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愛嫁誰就嫁誰。」
「是錢作怪嗎?」
「當然,誰會拖一個包袱上身。」
解語低下頭。
方玉堂說出實話︰「你放心,年輕貌美如你,不怕沒人背著走。」
解語啼笑皆非。
「找到固定男朋友沒有?」
「十劃沒有一撇。」
「同齡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
「那也不用去說它了,至可怕是他們的母親,不過四五十年紀,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時代老夫人姿態,對兒子女友評頭品足.這個出身有污點,那個相貌不夠端正,像挑王妃。」
輪到方玉堂笑,「你仿佛在說我老妻。」
解語講老實話︰「是方太太倒還罷了,你們家到底養得活媳婦,不但有佣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種幾乎僅夠溫飽的人家,也同樣裝腔作勢,那才氣人呢。」
「不用生氣,遲年惡婆婆會踫上刁鑽媳婦,有得好斗。」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對著花解語,他好像無話不說,甚至絮絮閑話家常,都饒有趣味,這是怎麼一回事?
而解語又主動恢復與他來往,又有何機心?
「難得你不記仇?」
「我事事均記得清楚,可是你同我們家,到底已有那麼久的淵緣。」
方玉堂有點羞愧。
「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不語。」
「你才沒有。」
方玉堂見她不信。一個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釋,別轉話題,「我那個朋友,仍想認識你。」
解語看著他,「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吧?」
「那當然,商場苞紅頂白,沒有影響力,誰理他。」坦白直截了當。
解語搖頭,「不,我不想認識他,」她狡黠地笑一笑,「媽媽說我年紀還小,宜專心讀書。」
方玉堂也笑笑,「我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學養俱佳,是位正派人物。」
「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課實在忙不過來。」
花不語監制的巨制,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說進行得不順利,又不住招待記者探班,故報上時有報導,並不冷落。
眼看又可順利過關,忽然傳來晴天霹靂。
解語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見不語躺在她的床上,面如死灰,一動不動。
「姐姐!」
她立刻放下書包,跑到床邊,蹲下緊緊握住姐姐的手。「怎麼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不語見過不少大場面,能叫她全身顫抖可真是大事,解語驚惶不已。
不語用手掩著臉,「別告訴外婆。」
「什麼事?」解語嚇得落淚,「可是你健康出問題?」
「要死倒好了。」
「講出來商量。」
「壞了事了。」
「怎麼會!」
「底片被上頭扣留,不予發還。」
「什麼理由?」
「拍攝場地牽涉到軍事基地機密。」
「這正是宣傳重點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線了嗎?」
「打通的原來只是地線,上一層的天線現在大發雷霆,說我們根本沒有招呼過他,將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語張大了嘴。
「我這下子可完了。」
解語問︰「要研究到幾時?」
「完了!」
「你還不找人疏通?」
「找誰?有字號的人都不擔這種干系,一部電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敗投資,這個戲有何特別?」
解語抓住姐姐的手,「資金——」
「我已收了訂金作為投資,不能如期放映,需做龐大賠償,若宣布破產,得變賣一切產業。」
不語失聲痛哭。
最令她傷心的是非戰之罪,而是不可預測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語把姐姐緊緊擁在懷中。
第四章
「有得救有得救,別擔心。」
「我們已想盡辦法。」不語嗚咽。
一日之間,她似老了十年,身體佝樓,四肢軟弱。
解語服侍姐姐吃藥,安排她睡下來。
她即時去找方玉堂。
秘書迎出來說︰「方先生開會。」
「我有要緊事,不能等,請他出來一下。」
秘書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遲疑一下,決定匯報。
片刻,方玉堂自會議室出來,看到面色蒼白神情異常的花解語,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間稍候,我交待一兩句即來。」
算得難能可貴了。
可是那十來分鐘,像半個世紀那麼長。
雖然外婆一直說,數十年晃眼消逝,並非難事。
方玉堂推門進來,解語轉過頭去,脖子有點酸軟。
她立刻說明來意。
方玉堂張大了嘴,半晌做不得聲。
然後,他斟了一杯拔蘭地,喝一口。
「怎麼會跑到人家軍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時裝片。」
「別研究這些了,你人面廣,可有救?」
「有是有。」解語一听已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現成有一個人,一句話,底片明朝即可放出來。」
「我不相信。」
「我說的都是實話。」
「此君是誰?」
「這人叫杏子斡。」
解語仿佛听過這個名字。
「我們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們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線,做個中間人。」
「好,我該怎麼去求他?」
方玉堂為解語的勇氣感動,嘆口氣。
他說︰「這位杏先生,正是我說了近一年,那個想結識你的人。」
解語松一大口氣,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鮮空氣一樣。
「這好辦呀。」
方玉堂凝視她,「你怎麼知道人家要的是什麼?」
解語苦澀地一笑,「當然不會是我的靈魂。」
方玉堂說︰「你對不語的忠誠,一直使我感動。」
「她養活我,我當然要報答她。」
「照顧你是她的責任。」
「她犧牲很大,而且都記錄在銀幕上,我看過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瑣得不堪入目,為著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為我,我為她,也是應該的,憑什麼我會比她高貴呢,我們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會兒。
片刻他說,「即使有難,我也不會叫你們睡到街上去。」
解語略覺寬慰。
「你在這里等一等,我到內廳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轉角,有一間小小套房,他用來休息用。
當下他走進去,掩上門。
解語在門外等。
以前,她一直納罕,他們是怎麼與她們談的條件,現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們開口,恐怕都有中間人。
真的實行起來,也不比想象中尷尬,冷靜地。理智地,說出交換的條款。
才三五分鐘,方玉堂已經出來。
「關于影片的資料……」
「我馬上回家傳真給你。」
「那些片約值多少?」
「不語整副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