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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7頁

作者︰亦舒

文太太听了這話,眼楮發紅。

「媽媽,你不舍得?」勤勤有點急。

文太太轉過頭來,「不舍得什麼?只是這句話,你父親也曾說過,你那口吻,活月兌似他。」

勤勤微笑,那簡直小巫見大巫,她父親把整副家當,包括一爿紗廠,在短短十年間散清。

文太太說︰「我才不怕,只要你們喜歡。我這生人,能夠看到你父高興,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經達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親,「但也許,表姐她們就不與咱們來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說︰「來,有來的做法,不來,也有不來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為你很享受同她們往來。」

「我的確享受,但她們不來侍候,我亦不覺空虛。」

勤勤明白了,這叫做隨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媽媽,我愛你。」她抱著母親搖兩搖。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沒有做夢,再也沒有見到那美婦人。

不是不惆悵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舊床上睡到九點,鬧鐘叫起來,她探手過去,熟悉放肆地,踫一記拍下去。

勤勤唏噓地想,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唉,南柯一夢。

她起床妝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復自我。

來接她的司機差點兒不認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車。

以後又要擠在地鐵中,但,選擇的是自由,不要緊。

她喃喃自語,這個故事,叫勤勤奇遇記。

車子到達檀氏畫廊,她下車仰頭看一看整座大廈,才進大堂按電梯上會議室。

勤勤準時抵達,但是檀中恕與張懷德已經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慣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們三個人開會。

檀中恕西裝襟上別著小小一方黑紗,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間卻比從前開朗。

張懷德說︰「我先講。」

勤勤揚起一道眉,奇怪,她怎麼也有話要講,而且,要在會議室講,倒真要側著耳朵細听。

只听得她說︰「這是我的辭職信。」

不但勤勤跳起來,連檀中恕都聳然動容,室內鴉雀無聲。

他們倆瞪著張懷德。她辭職?不可能,這些年來,張懷德已經成為檀氏畫廊的一件不動產,沒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著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苦澀地說︰「懷德,不要開玩笑。」把信推過去。

「我從來沒學會過開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邊推。

「懷德,這是何苦呢。」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給你假期,半年、一年,隨便你說,公司出費用。」

「我還是想你批我辭職。」

「沒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別。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

「為什麼,懷德,在這種要緊關頭,正需要你的時候。」

「十多年來,都是你們的需要,可有問過,我的需要?」

說得好。

檀中恕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張懷德,「你需要什麼?」

機會來了,勤勤在心底嚷︰說呀說呀,為什麼不說?

好不容易,張懷德開了口,她嘆氣,「我不知道。」

窩囊!勤勤泄氣。

「懷德——」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不用再加以討論,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話要同檀先生說?」

勤勤清清喉嚨,「是,檀先生,我也是來辭職的。」

「什麼?」

他跳起來,動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掃到地上去。

勤勤說︰「你何必生氣,且听我詳細道來。」

「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檀中恕額上青筋都現了出來。

勤勤睜大雙眼,個敢再說一個字。

「滾出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機解釋,張懷德已經拉著她出會議室。

張懷德不給她有說話的機會,「你還沒去過我家,現在請你去喝杯茶。」

上了車張懷德才松口氣,「我從未見過他生那麼大的氣。」

勤勤問︰「他有沒有準我倆辭職?」

張懷德輕輕責怪她,「此刻的少年人仿佛都有涼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見得每個人的熱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張懷德漲紅面孔。

勤勤仍然不放松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張懷德不再出聲。

餅一會兒,她感喟地說︰「你們這一代怎麼會這樣聰明。」

勤勤向她擠擠眼楮︰「自幼吃慣字母湯的功能。」

張懷德忍不住笑出來,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機會都會愛上你。」

「是嗎,我也正想如此恭維你。」

「勤勤,你真打算辭職?」

勤勤點頭,「最有資格承繼檀氏畫廊的人是張懷德。」

「我怎麼敢妄想。」

「最近這幾年打理畫廊的人實際上是你吧,他們一個病,一個服侍病人,哪里抽得出時間。」

張懷德答︰「上了軌道的機構,人才濟濟,毋需十分操心。」

車子已駛抵目的地。

張懷德的公寓很樸素,每個角落都擺滿各式各樣的美術品。

勤勤很為她惋惜,以她的學歷、修養、藝術造詣、行政技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獨當一面,身居要職,至少也是美術館館長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張懷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為我不值有什麼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張懷德但笑不語,「他正在氣頭上,要追殺叛徒。」

「我才不怕他。」

「這樣的勇氣,也是自小吃字母湯的緣故?」張懷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無可怕,成為潑皮。」

張懷德斟一杯香片給她。

勤勤發覺他們的房子都對著海景,環境優美恬靜。

可憐的楊光,成日屈在一間陋室,光線不足,地方不夠,單靠一股傻勁拼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禱,希望社會快快賞識無名氏楊光。

說這小女孩沒心事,又時常見她出神,張懷德問︰「你在想什麼?」

勤勤問︰「葬禮幾時舉行?」

「定了下個星期,這是我最後一次為檀氏服務。」她長長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張懷德微笑,「你盡避說。」

「我想介紹一個畫家給你認識。」

「勤勤,你好像提過這個人。」張懷德記性不壞。

「不錯,當我私人求你,請你幫我這個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懷才不遇的畫家大抵有三萬名,有些誠心誠意,每隔一天就打電話到畫廊求見。」張懷德已經說得十分溫和。

「但這個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張懷德微笑,「請問他有三只眼楮,抑或四只手?」

「他有一顆熱愛藝術的心。」

「不計分。」

「但你已看過他的畫,而且你喜歡他的畫。」勤勤嚷出來。

「在什麼地方見過?」

勤勤伸手一指,「喏,這幅就是。」

張懷德抬起頭,「勤勤,你別什玩笑了,這張是你的杰作。」

「你還不明白?我自從與檀氏簽約後根本沒有動過筆。」

「什麼?」

「你以為只有你們才有資格搞驚天大陰謀,錯了。」

張懷德睜大眼楮站起來,看著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這批藍色的畫的原作人並非文勤勤。」

「當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親眼看著你畫。」

「你只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批將在巴黎展出的畫,由一個叫楊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與他面談。」

張懷德不怒反笑,「勤勤,你還有什麼鬼把戲?」

「沒有了,我說的全是真的。」

「這些日子你在干什麼?」

「玩呀。」

「你玩掉了七個月?」

「有什麼稀奇,有人還真的玩掉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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