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連環套,局中人樂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環與下一環的年歲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環自知天不假年,連忙替下一環尋找新的環節……
這簡直是變態的。
檀中恕輕輕推門進來。
廖怡招他,「你過來,你過來。」
勤勤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本來對這件事還懷著一點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虧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為神奇,因為他陰差陽錯地愛上了廖怡。
勤勤輕輕退開。
只听得廖怡說︰「我已經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著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還穿著黑色的襪子,但與勤勤是一次見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沒有一點脂肪肌肉剩下來了。
廖怡已接近彌留狀態。
檀中恕按鈴喚來醫生。
勤勤輕聲問︰「為什麼不把她送進醫院?」
「已經沒有分別了。」
醫生與看護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靜靜退至室外。
張懷德迎上來。
勤勤很坦白地說︰「她不行了。」
「你有沒有答應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會拒絕她,她很有信心,沒有懷疑。」
「但是你沒有答應她。」
「沒有,我不想騙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沒有遺憾的。
自此刻開始,檀氏畫廊的榮華富貴將離她而去。
文勤勤將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為婦女雜志設計版樣,做類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著藍大白雲,她沒有後悔,在該處站了一個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請進來。」護士奔出來召她。
勤勤連忙跑進臥室。
廖怡進入回光返照狀態,她緊握著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說,「這便是我年輕的時候,你終于見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聲不響,淚流滿面。
廖怡說完之後,陷入昏迷,然後她開始嘔吐,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已是勤勤第二次面對死亡。
檀中恕終于站起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倒在沙發里。
張懷德進來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個人都自由了。
這樣想,無異涼薄一點,卻也離事實不遠。
勤勤同張懷德說︰「我要走了,司機知道我在什麼地方。」
她在車上與楊光通過電話。
到了他家,看見他如常般站在畫架前運筆如飛。
這個地方與適才的廖宅有天堂與地獄之別。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過去對楊光說︰「我愛你。」
「冰箱里有隻果酒,廚房里有菠菜餡餅,請自便。」
勤勤開懷大嚼起來。
楊光看著她,「你的心事已了,你已恢復正常。」
「你的目光尖銳。」
「自然,否則怎麼做藝術家。」
「誰封你做藝術家。」勤勤笑,「八字沒有一撇。」
「告訴我,勤勤,為何驟然天空海闊,一片澄明。」
「我想通了一切問題。」
「譬如說?」
勤勤說︰「譬如說,我雖不成材,或許可以苦練。」
「還沒有到告訴我的時候?」
「楊光,放一段悠揚的音樂給我听,我想好好休息。」
「這一陣子你到底忙什麼,馬不停蹄,撲來撲去。」
勤勤不出聲,這個秘密,她永永遠遠不會說出來。
連楊光也沒有權知道。
就躺在楊光的舊紅色絲絨沙發上,勤勤做了一個夢。
一個穿黑衣黑襪的美婦人前來,攤開手,像是要問她索取一樣東西,臉容哀怨,不達到目的,似不肯離去。
勤勤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無所懼,對美婦人說︰「你走吧,你要的,我沒有。」
伊不肯走,冉冉飄近。
「我不是你,你看看清楚,我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美婦人以水盈盈的雙目凝視她。
「去吧,外間自有你需要的人,去找他們,不要浪費時間。」
她哀怨地笑,終于點點頭,影像消失在空氣中。
勤勤醒來,沙發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香味,不知是楊光哪個異性朋友留下,引來這樣的奇夢。
楊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鐘頭?」勤勤問。
「無休止。」
「這樣喜歡畫?」
「是。」
勤勤嘆口氣,看看時間,已近黃昏。
勤勤有點內疚,找到了張懷德。
「勤勤,事情已經過去,你可以出來,我們有話要同你說。」
「我知道,我也有話要說。」
「首先,我要多謝你給我的啟示。」
勤勤苦笑。
「我們明天上午十時在辦公室見。」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問。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實不相瞞,我似解月兌了多年來的枷鎖。」
「啊,這麼嚴重,那此刻你真的無比輕松了。」
「我現在預備出外飽餐一頓,好好睡它一覺,明天見。」
她掛上電話。
楊光听到對話,順口問︰「不是檀氏畫廊有事吧?」
「與你無關。」
「要小心行事啊,否則你這只燕子就得飛回尋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說︰「楊光,我就是愛你這張狗嘴。」
她起身回家。
尋常就尋常吧。
表姐與霞表妹在家等她。
一見她便迎上來,「勤勤,謝謝你,記者來過了。」
勤勤這才想起來,「呵,訪問做得理想嗎,照片拍得可好?」
答︰「國際水準真是一流,他們給我一頁半篇幅。」
「那已經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現在可算經驗豐富。
「我知道,他們的跨頁廣告費是八萬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後想幫也幫不了。
權勢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話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賦她這個權力,是她不識抬舉,自動棄權。
往者已矣,一切從頭開始,勤勤並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面孔。
文太太出來問︰「怎麼都干坐著,小時候你們頂愛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來。
勤勤頗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時常與她父親對弈。
下了五分鐘她便炮九平七,待紅方走了兵五進一,以便反立中炮,積極爭先。
連忙平炮求兌,明明有機會取勝,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面前,她心已經怯了,不敢下殺著。
這是失去自信的表現,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這麼懦怯,踫到一點點挫折,見人有一點點成就,立刻拜倒跟前,世人又如此可惡,見人有些微不得意之處,略為狼狽,便湊熱鬧也要來踩一腳。
從這局棋中,勤勤進一步洞悉了世情。
她的心靈忽然亮了起來空了起來,勝了一局之後便收手不玩。
贊嘆說︰「你看你多能干。」
最令勤勤難過的是, 還是真心的,絕不虛偽。
她正容說︰「你錯了,我也不過去到哪里是哪里。」
一怔,並沒听懂。
文太太又鼓勵她們親熱,「不出去喝杯茶逛逛街?」
勤勤搖搖頭,目光落在日歷上,擾攘間已經八月份了。
竟這樣就過了一個夏天。
這幾個月來她未曾為生活上任何事操過心,天天抽絲剝繭,鑽研檀氏的秘密,待洞悉一切的時候,季節已經偷換。
勤勤吃驚了,呆呆地看著月份牌。
與妹妹向她告辭。
一走到樓下,兩姐妹便說起勤勤來,「怪極了,面色變幻無常,一時陰雲密布,一時曙光顯露,令人模不著頭腦,看樣子,心理負擔不輕。」
「然而,她快樂嗎?」
「不快樂,誰干,她當然有她的樂趣。」 羨慕地說。
「下次問問勤勤。」
這樣子的問題,連勤勤都沒有答案。
最快活的應當是楊光,事不關心,永不勞心,只管作畫。
勤勤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倘若我們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會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