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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5頁

作者︰亦舒

輪到表姐嚅嚅然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听講國際性藝術家月刊的記者到了本市。」

「是嗎?」檀氏畫廊忙得人仰馬翻,難免疏忽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們一向同你有聯絡,可否推薦我上一上他們的篇幅。」

就這麼多?當然, 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擔心的,不過是鋒頭不夠足,名頭不夠亮。

「沒問題,你代表——」

「室內裝修。」

「當然。」

勤勤到書房去把父親生前的剪報紀錄全部小心地裝進大紙袋內,這時候,文太太也回來了。

她母親打扮後顯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輕許多。

不必讓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這樣的安逸時光可能不長了,檀氏畫廊也許在明天就與文勤勤結束合約。

「這麼匆忙?你表姐有事請你幫忙。」文太太拉住女兒。

「她與我說過了,我一定盡快給她答復,你放心。」

「幾時起程到巴黎去?」

「決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著兩大包資料下樓去。

臨走時她看見 表姐艷羨的眼光。

唉,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當事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唉上車,司機即說︰「張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剛巧也想找她,「我們回家去吧。」

張懷德站在露台上,背著勤勤。

勤勤喚她,「吃點東西吧,當心倒下來。」

張懷德說︰「勤勤,你真勇敢,換了是我,真不舍得放棄這到手的一切,」

「為何一直把自己說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視她,「是否借此保護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過是因為檀中恕這個人。」

張懷德低下頭。

「奇怪,」勤勤說下去,「有人無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無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張懷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對不起,」勤勤說,「世上最討厭的,便是老實話。」

張懷德苦笑,「似你這種年紀不說真話,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繼續說謊?」

張懷德漲紅了臉,「檀先生再三請求你。」

「我會努力應付。」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在某一方面來說,廖怡沒有看錯你,我們也沒有看錯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這里躺一下吧,讓我陪你。」

張懷德點點頭。

她看到客廳一角堆著剛完成的畫,不禁欽佩地說︰「兵慌馬亂間,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護天使幫我的忙呢。」

張懷德不但有兩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腫了起來,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潰。

勤勤坐在她身邊仔細翻閱那疊剪報。

這是一部本市文藝工作者的興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興致勃勃地投身藝術,有些不消三兩個回合便被淘汰出來,改行教書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堅持到底,但始終沒有贏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舉辦展覽,並無幾人得道。

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

紀錄濃縮時間,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

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最無辜是張懷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成為犧牲者。

待她醒來,勤勤想問她當初干的是哪一個行業。

趁著空檔,她撥電話去畫廊,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

 表姐也終于來求她了。

但性質大有不同,這等花邊瑣碎事情,得不得到,都無傷大雅,當年勤勤上門,卻事事與生計有關。

張懷德說得對,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是需要點勇氣,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覺得一絲驕傲。

「看,父親,」她對著空氣說,「文勤勤富貴不能屈。」

她莞爾,賣假畫是一回事,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賣自己。

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差些兒吵醒張懷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

接近午夜的時候,勤勤覺得疲倦,剛瞌睡,接到電話。

是檀中恕。

「懷德在你那里?」

「剛剛合上眼,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請讓她休息。」

檀中恕吧笑數聲,「勤勤,你倒教訓起我來了。」

「我看不慣這奴隸制度,你做人的奴隸,又叫人做你的奴隸。」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種感覺,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最近,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這次,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

但沒有,他終于說︰「我明早再打來,晚安。」

第二天清早,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怎麼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听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該死,怎麼會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面前,「是,你睡著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你說奇不奇怪。」

第九章

張懷德深深嘆口氣,她當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松一點,他要找你,總會找得到。」

電話鈴響,張懷德撲過去,勤勤覺得她無可救藥。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這種行為里得到極大的快感與滿足,不然,怎麼可能堅持下去。

只听得她說︰「勤勤,是找你的。」

是楊光,「這麼早就有客人?好幾天不見,問候一聲。」

「忙得慌,過兩天找你,說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掛上電話。

「你的男友?」張懷德問。

「好友。」勤勤暫時不願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醫生說,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種麻醉劑。

勤勤知道那是什麼,那藥止痛鎮靜,可使病人得回一點自尊。

「你來了。」

「是。」

廖怡輕輕問︰「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體?」

勤勤一時沒听懂,要隔一會兒,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著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當作替身,她已把勤勤當作她自己︰年輕時的廖怡。

她開始喃喃自語。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經模糊。

勤勤略覺不安,咳嗽數聲,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個人。

「我要出來了。」廖怡說。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貫注看著屏風後面。

廖怡推著輪椅出來,勤勤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她問勤勤︰「他們不讓我照鏡子,我是否已經很可怕?」

勤勤說不出話來。

她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戴著一頂黑絲絨帽子,皮膚焦黃,貼在頭顱上,現出骷髏的形狀。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轉過臉去,只得站起來說︰「我推你到露台去。」

轉到她身後,勤勤才恣意地閉上雙眼,眼皮猶自不停地跳動。

太可怕了。

一個人竟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來,「你看我這雙手,曾經豐碩白潤過。」

勤勤輕聲說︰「是,戴顏色寶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說︰「我可以給你一切,我會捧你成名,使你擁有這個王國,只要你答應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來,握住廖怡猶如枯骨般的手,「當年,齊先生也是這樣對你說?」

離得這麼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經放大。

她笑了,「不,你還不明白?當年,挑選我的,並不是齊穎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連忙站起來,打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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