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一怔,點點頭︰「終于罵我是雜種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從來沒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里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歷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兒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發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楮,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與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離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並無接觸。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與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氣,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書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後,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只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系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麼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麼來審判別人?
她問︰「幾點鐘了?」
「八點多。」他吁出一口氣。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麼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麼?」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麼?」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麼?」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麼特別嘛。」
遂心說︰「後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後,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麼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懊剎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剎那知道他不是壞人。
第五章
只听他說︰「請與看護預約第二次時間。」
遂心問︰「我還需再來?」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豈非神醫。」
「我有病?」
「你喜歡孤獨,遇事鍥而不舍,其實就是鑽牛角尖,心神不寧、夜長、夢多,可是這樣?」
全說中了,呵,遂心怔住。
「這都是神經衰弱的病征。」
「噫,這不是老婦的壽征嗎?」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權。」
「可是工作太辛勞?」
「是理由之一,個性內向,不喜傾訴,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難免悲切。」
「可以解得開這個結嗎?」
「我試試。」
遂心到接待處約時間,看護說︰「明晚六時半。」
現在,關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換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預備與辛醫生好好傾談。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來。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著他走。
辛佑的車子來到一個紅燈區。
他輕輕說︰「第一現場,只有忍痛接受事實,才能開始療傷。」
遂心不出聲。
他自動說出來︰「妙宜也來過這里,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過去,才能真正原諒。」
「她不原諒母親?」遂心問。
「她怪生母過早離開她,叫她孤獨到極點。」
紅燈區全盛時期已經過去,可是仍然維持著生意,水兵穿著制服,三三兩兩結伴而來。
遂心知道,在日本橫濱這種港口,軍艦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輕女子晚上專等黑人水兵。
本市風氣已算平靖。
遂心看見水兵帶著女子出來,鑽進計程車。
遂心突覺辛酸,她想離去。
辛佑輕輕說︰「不要逃避,面對現實。」
遂心忽然生氣︰「哪里痛哪里再挖深點,這叫做醫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爛肉必須割清,以免細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嗎?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也學他那樣專打痛處。
丙然,辛佑也軟弱了。
遂心覺得自己殘忍,輕輕支開話題︰「你看,世世代代,這個行業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聲。
遂心喃喃說︰「把時光往後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這里出入。」
辛佑說︰「你很幸運,你已經成功掙月兌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會成為她們一分子。」她終于透露了心底最大陰影。
少年時,她時時恐懼︰會不會步外婆後塵,血中是否有風塵女的遺傳?
辛佑說︰「許多時,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來發誓要離開這個圈子,卻又回轉火坑,且帶著女兒做生力軍,兜兜轉轉,難逃惡運。」
火坑,遂心嗤一聲苦笑出來,許久沒听到這個名詞。
「要不要進去看看?」
遂心問︰「你常來?」
「這一區不適合本地人。」
遂心與他下車,推門進一間酒吧。
辛醫生說得對,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紅大綠,閃燈亂轉,樂聲喧天。
女侍應五官雖然粗糙,卻都很年輕,穿暴露服裝。
領班走過來,笑問︰「兩位又來找資料寫劇本?」
呵,把他們當作電影公司職員了。
「電影幾時開拍?上演時記得送票子給我們。」
辛佑與遂心只得陪笑。
這時,有一個女郎懶洋洋地說︰「這不是上一回來的兩個編劇,上一對沒這一對漂亮。」
經理起了疑心︰「你們是誰,有名片嗎?」
遂心識趣拉起辛佑離去。
辛佑說︰「她們之間友情豐富,一個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帶,並無歧視。」
比外頭的情況好得多,在辦公室,遂心曾听見同事這樣評論新來的伙計︰「她離過婚」,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看不順眼人家有兩次機會。
「感覺怎樣?」辛佑問。
遂心答︰「十分震驚。」
回到車子,他們駛返診所。
遂心月兌去外衣,躺到長沙發上。
「妙宜有什麼反應?」
「她失聲痛哭,她說︰‘難怪她死也不願返回這種地方。’」
「其實,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