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說︰「……美麗的項鏈……」
我一身是汗,火車中的暖氣著名過分。火車隆隆開出,開到永恆,而我沒有一處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錢買座房子,安頓下來,或者可以有個家。可是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工作?我並沒有文憑,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這一行,還沒哪個老板比勖存姿更勝一籌?
算來算去,我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八章
火車到站了。是倫敦。
我落車,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餓了。終于走到蘇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廢紙,天濛濛亮。我一直踱過去,躑躅著。一個水兵走過我身邊,猶疑一下,又轉頭問我︰「多少?」
我一驚,隨即笑。「五十鎊。」我說。
「十鎊。」他說。
「十鎊?」我撐起腰,「十鎊去你老母。」
他退後一步,大笑,倒是沒動粗,走開了。
謗本上有什麼分別?價錢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並不是這塊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憐的老人,他不知道我與流鶯沒有分別。
一輛計程車駛過來,我截停。「去劍橋。」
「小姐。你開玩笑。」他把車駛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機已經把車子開走。
我索性坐在路邊。想抽煙又沒煙,想睡覺又不能躺路邊,沒奈何,只好用手支著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懶洋洋地打個呵欠,就差沒們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來。
一個警察遠遠看見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視我。
皮裘與珠寶,何嘗能夠增加我的快樂,脖子上紅寶石鮮艷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過來向我說,「小姐,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說。
「小姐,這種時間最好別在路上游蕩。」
「到處游蕩?我並沒有流蕩,我正想回家。」我說。
「家?家在什麼地方?」
「劍橋,牛津路三號。」我說。
「跟我來,小姐,你永遠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來坐一下。」
「好好,」我說,「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電話號碼,小姐。」
我報上去。「我姓姜。」我再補上姓名。
「我們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說謊了。」他向我眨眨眼。
「請。」我說。
電話撥通,來听電話的顯然是辛普森太太,問清楚首尾之後,她在那邊大嚷,我用手掩住臉,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電話說︰「小姐,你家里人說馬上來接你,」他聲音里透著驚異,「叫你坐著別動。」
我說︰「我有別的事要做,從劍橋到這里,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習慣坐在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與我會有交代。」我站起來。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車站,模口袋里的錢買車票,上車。在火車的洗手間看到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十鎊,我的確只值十鎊,多一個便土也沒有︰半褪的脂粉,蒼白的面孔,蓬松的頭發……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沒有人能傷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夠。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這個樣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臉,在火車上一直再沒有把手放下來。
到站的時候肚子餓得發瘋,跑進火車的飯堂就吃︰黑啤酒,豬肉餅。把我們都放在孤島上,王侯與佣人沒有什麼分別。
吃完之後我叫一部計程車回家。
口袋已經沒有錢付車費,我大聲按門鈴,對司機說︰「等一會兒。」
女佣來開門,我說︰「給他車費。」我徑自往屋里走,一邊打著飽嗝。
女佣追上來,「小姐,辛普森太太與司機趕到倫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與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車費再說。」
「我轉頭馬上來。」
我到房間月兌去衣裳,一面大鏡子對牢我。我端詳自己。再這樣子自暴自棄,無限度地吃下去,很快變成一個胖女人,一臉油膩,動作遲鈍。
我長嘆一聲。
女佣奔上來,「小姐——」
「請你到醫生那里,說我要安眠藥,拿一瓶回來。」
「你——」
「我洗澡與休息。」我說。
「小姐,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當心。」女佣猶疑著,不敢離開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樓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頭,倒下半瓶浴鹽,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來。
我問︰「藥取來了沒有?」
「護士听說是你要,不敢不給,」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診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錢開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話頓時多起來,「你這條紅寶石項鏈——」她眼楮閃得迷惑。
「是假的。」我說,「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覺。」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開緞被,鑽進被窩,長嘆一聲,同樣是失眠,躺在床上總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我睡著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聲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沖進房來。「呵老天,謝謝上帝,終于看見你了,姜小姐,你怎麼可以叫我這樣擔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沒有再喝酒吧?」她溫和地說。
「沒有。」
「起床吃點東西。」她說,「來。」拿著睡袍等我。
在飯桌上我看到大學里寄來的信,他們詢問我何以不到學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來。」辛普森說。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報紙問。
「他說要出院?誰敢攔阻他?」辛普森笑。
她與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說︰「明天是復活節,這只戒指送給你。」我把小盒子推給她。
她早已收慣禮物,但一慣客氣著,「我已經收了你這麼多東西,真是——」很靦腆。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說,「應該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長了看看,「太美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
我拎著茶杯走到長窗,陽光和煦。
「學校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麼缺課。」辛普森說。
「不上課就缺課,有什麼好問的,把人當小學生似的。」我轉頭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說︰「姜小姐,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簡單地說。
夜里我坐著喝酒,看電視,電視節目差得可以,怕得買電影回來看,買套「飄」的拷貝準能消磨時間。
我們看到一半有人按門鈴。
辛普森吩咐下去,「這麼夜了,你看看是誰,別亂放閑人進來。」
女佣去開門,半晌來回話︰「是一個女人,找勖先生。」
我問︰「找勖先生,是中國還是英國人?」
「是歐陸人,金發,年輕的。」女佣答,「但很髒。」
我看看辛普森。
「讓我去跟她說話。」她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過去。
辛普森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金發女郎,灰綠而大的眼楮,臉色很壞,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辛普森問︰「你找誰?」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來,你明天來吧。」
「我可否進來跟他家人說一句話?」
「你是勖先生的什麼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說。
「他的秘書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棄。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進來坐一會兒?我想喝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