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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20頁

作者︰亦舒

「為什麼?」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

「你還年輕。」勖存姿說。

「死亡來得最突然。」我說,「各人機會均等。」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已經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並沒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被窩里這麼暖和,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內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里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鑽石工業機構。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年學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兒,但現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麼?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慚,我竟無法令你上床。」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復了常態。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我當然得說當然。

我從衣櫃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伙計怎可以與老板爭執,窮不與富斗。

我說︰「我準備好了。」

他站起來,「好,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

我轉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後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語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牆已經十幾年。」

我月兌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後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麼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語氣,他仿佛已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听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

「勖歐陽秀麗。」我念一次,「多麼長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嗯,‘外面’沒有孩子?」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

「他們為什麼都住香港?」我懷疑地問。

「聰慧與聰恕並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對。」我說。

「你的小腦袋在想什麼?」他問我。

我們在人工小湖對面的長凳坐下。

「我在想,為什麼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為什麼要出名?」他笑著反問,「你喜歡出名?喜歡被大堆人圍著簽名?你喜歡那樣?你喜歡高價投一個車牌,讓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歡參加慈善晚會,與諸名流拍照上報?如果是你喜歡,喜寶,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這一套。」

「你做什麼?」

「我賺錢。」

「賺什麼錢?」我問。

「什麼錢都賺,只要是錢。」

「我記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錢給你。嘿……我有無懈可擊的記性。」

「我相信。」他摟一摟我。

「除了賺錢還做什麼?」我問,「與女人在公園中散步?」

「與你在公園中散步。」他拾起一塊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遠,湖面早已結上了冰。

「這湖上在春季有鴨子。鴨子都飛走了。」我說。

「遷移,候鳥遷移。」勖存姿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這些鴨子不再懂得飛行,它們已太馴服。」

他又看著我,他問︰「你怎麼可以在清晨臉都不洗就這麼漂亮?」

這是第三次他贊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問,聰慧提過他的女人們。

「不。我自己也覺得稀奇,我並沒有很多的女人。」

「為什麼?」

「你不覺得女人個個都差不多?」他反問。

我覺得乏味,也許他見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說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個孩子,他懂什麼,他的話怎可相信。

「你也有過情婦。」我說。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來。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窪處的積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腳踏碎冰片,發出「卡嚓」輕微的一聲。像一顆心碎掉破裂,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抬高頭,月亮還沒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沒有星。

「明天要上課?」勖存姿問。

「要。」

他忽然憐愛地說︰「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說,「一定起得了。」

他猶疑片刻。「我想住幾天。」

我腳步一停頓,隨即馬上安定下來。「你要我請假嗎?」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礙你的功課。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機票買好了嗎,抑或坐六座位?」我問。

「我們坐客機。」他微笑。

「為什麼?」我失望地問,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點兒痕跡都沒有。英國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說,他媽的亂懸疑性特強,受不了。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中國人,一切拍台拍凳說個清楚?

我淋熱水浴,換好衣服去上課。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對辛普森說,有要事到聖三一院去找我。

到課室才覺得疲倦,雙肩酸軟,眼皮抬不起來,未老先衰。瞧我這樣兒。早兩年跟著唐人餐館那班人去看武俠午夜場,完了還消夜,還一點兒事都沒有,如今少睡三兩個小時,呵欠頻頻,掩住臉,簡直像毒癮發作的款式。

我只想鑽回被窩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說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許他要到阿爾卑斯山麓去露營,我的天。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又打一個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嚇一跳,轉頭——

「丹尼斯。」我睜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臉、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說道︰「坐下來,這是課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寶。」

「喜寶。」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筆記。「我們出去說話。」

在課室外我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雇‘哥倫布探長’找的。」他抱緊我,「你可不叫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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