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珍格萊。如果你到國家博物館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萊貴女面臨劊子手的一大幅油畫,珍的眼楮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圖畫給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萊死那年才二十多歲,而且她長得美,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把另一個女人放在斷頭台上,也許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電視可以看整夜,邊喝白酒邊看,有一天我會變兩百五十磅,得找兩個人把我抬著走。
我伸個懶腰。最好是八人大轎,只有正式迸門,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資格坐八人轎。
我上床睡覺,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擋。
我睡覺怕冷,從來沒有開窗的習慣,連房門都關得緊緊的,以電毯裹身,而且非常驚覺。即使服安眠藥還是不能一覺到天亮。
這是第六感覺,半夜里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渾身寒毛豎立,我睜開眼楮。但是我沒有動,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這種新聞在報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經太多。我希望枕頭底下有一把槍。
我不敢動,不敢聲張。
他想怎麼樣?我的冷汗滿滿一額頭,他是怎麼進來的?這間屋子有最好的防盜設備,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鐘響,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三十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長,老實說,我害怕得瘋了。他忽然掉過頭,向我床邊走過來,我忍不住自床上躍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楮,心里忽然十分的平靜。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掙扎,他比我還害怕。我不要幫助他殺死我。我平靜躺在床上。
那人輕輕地說︰「是我。」
我沒听出來,仍然看著他。
他把手松開,我沒有叫。
「是我——小寶。」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脈緩緩流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是他。
我們鋪了紅地毯侍候他他不來,這樣子重門深鎖地偷進來,這是為什麼?為了表示只要有錢,便可以為所欲為?
「我嚇怕了你?」勖存姿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房間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輪廓。
他按亮了我床頭的一盞燈。燈上的老式水晶垂飾在牆頂上反映出虹彩的顏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為什麼在這種時間出現?
他開始解釋︰「飛機既然到了,我想來看看你。」
在早上三點四十五分,像一個賊似的。
我自床上起來,披上晨樓。我問道︰「喝咖啡?」
「不,我就這樣坐著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樣坐著,提醒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咱們坐在他石澳家園子里談天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沒有生氣。
我說︰「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時候很漂亮。」他忽然說。
我有點兒高興。「醒的時候不漂亮?」
「兩樣。」他說,「醒的時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現在不大肯說話了。」他嘆口氣。
「是嗎?」我反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
當然,尤其經過上次,為什麼我還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讓他得到一只洋囡囡,我為什麼要多嘴。
「這是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我使你靜默。原諒我。」
我詫異,抬起頭來。
「請你再與我說話,我喜歡听你說話。」他的聲音內幾乎帶點懇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內心世界是奇妙的。一個年紀這麼大,這麼有地位財產的男人,居然情緒如此變幻多端。
「好的,我與你說話。」我開始,「你乘什麼班次飛機到倫敦的?」
「我乘自己的噴射機,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鐘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我略略探身向前。「劍橋有私人機場?」
「怎麼沒有?」他微笑。
「然後你偷偷地用鎖匙打開大門,偷偷地提著皮鞋上樓,偷偷地看我睡覺?」我問,「就是如此?」
「我沒有月兌皮鞋。」他讓我看他腳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輕輕地一步步緩緩走進來,地毯厚,你沒听見。」
「為什麼在這種時分?」我問。
「想看看你有沒有在家睡覺,想看看你房中有沒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誠實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額頭上,他听起來倒像是妒忌的一個理想情人。可是我沒有忘記他如何隔四個月才見我第一面,如何為我一句話而馬上離開,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興,所以趕了來看我,對我說這種話,一切都不過隨他高興,因為他是勖存姿。
「當然,」他說下去,「即使你留人過夜,我也相信你不會把他留在此地。」
我說︰「也許我經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這里睡。」
「所以,這永遠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忠實?」我問。
「不相信。」他搖搖頭,「不可能。」
「為什麼不?」我問。
「歷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這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贊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不,小寶,我不想。」
「或者另一個時間。」我溫和地說。
「不,小寶,」他抬起頭來,臉上不動聲色,聲音如常,不過非常溫柔。「我不敢在你面前月兌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頭。「如果你怕難為情,你可以熄燈。」
「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
我靜止一刻。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那麼他買我回來干什麼?擺在那里看?
我勉強笑一笑,我說︰「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說道,「我老了。」
「每個人都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
「你並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說,「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冬天只需涂點凡士林,現在我已經決定去買防皺膏,什麼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們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堅挺,都怕腰身不夠細實,都怕皮膚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否則數千年來,咱們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齊井提?」
他听著我說話。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
我誠懇地說——老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麼誠懇過︰「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甚或過之,你還有什麼遺憾?你並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香港只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展吧?」
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嘆口氣。「我還是老了。但願我還年輕。」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願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你怕死亡嗎?」
「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