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住哪兒?」
「宿舍。」
「我可以偷進去?」我問。
「當然!」他攤開手臂,「歡迎。」他有雪白的牙齒。
我問道︰「你要一品月兌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個運動健將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潑、無機心,家里恐怕有點兒錢——他臉上沒有苦澀。半工讀或者家境略差的學生多數眼楮里充滿怨氣。
如果我今年十六歲,我會得接受這麼樣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對他說︰「走吧。」
他揚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濃眉,大方地答︰「OK。」
我們走出酒館,不知內情的人何嘗不會想︰「多麼相配的一對。」
炳哈哈哈。
「車子在這邊。」他說。
是一輛小小的福士車。以前韓國泰也開福士車。很多男孩子都喜歡買這種二手車,因為它們很經用。
奇怪。在這個時候想起韓。睹物恩人,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一剎那的回憶軟化吧,短短的一刻,幾秒鐘。
我今夜的寂寞淒涼得不能控制。
「對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問你,這是常規︰你有沒有服避孕丸?」
「有。謝謝你問。」
「還有,」他遲一刻,「你沒有任何病吧?」
「沒有。」我搖搖頭,「我是非常干淨的。」
他放心了,稚氣地笑,然後說道︰「輪到你問。」
「你依時服了避孕丸沒有?」我淡然問。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沒患梅毒吧?」我又問。
「我服貼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誰,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踫見你這樣的女孩子。」他搖頭晃腦的。
可是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健康、活潑,普通——每個校舍里有數百名,他至為平常。
我看著他。他們每個都有強壯的手臂,溫暖的胸膛,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車。
「你可開車?」他問,開動引擎。
「我會開。」我簡單地答。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莉莉。」
他搖搖頭。「不,你不叫莉莉。」
「為什麼不叫莉莉。」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楮炯炯有神。「你不像一個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帶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麼我寧願叫你咪咪。」他說。
「OK。」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壞,你今天只不過是寂寞,如此而已。」他開導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經驗足夠做你的媽。
「我們到了,劍橋大學的宿舍——嗨,你是干嗎的?」男孩子看著我。
「我?我專門在酒吧喝酒與勾搭男人。」
「別說笑。」
「可以下車了嗎?」我問。
「可以。我住樓下,我們自窗口跳進去,免得在門房處簽訪客簿。你爬得動?」
「行。」
我與他走到宿舍,他先進去,我在窗外等他。他進入房間打開窗,我身手敏捷地跳進去,他在里面摟住我,然後馬上關窗,拉好窗簾。
他笑︰「你的動作熟練。」
我答︰「訓練有素。」
他搖搖頭,「好口才。」他說。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兩尺半寬,這是用來抵制男學生把女孩子帶回宿舍的。任憑你們再熱情,兩尺半的床也裝不下兩個成人。
他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取出酒,問我︰「喝不喝?」
「我喝夠了。」我搖頭。
「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
我月兌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氣還不錯。我看他一眼。
我說︰「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詫異︰「你怎麼知道?」
「書架子上的書寫著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麼稱呼你?」他問,「仍然是咪咪?」
我說︰「咪咪是個可愛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麼的?」他好奇地問。
我笑。「你為什麼還不月兌衣服?」
他聳聳肩,過來吻我的臉,我們兩個人的姿勢都很熟練,仿佛是多年的情侶。
後來我問他︰「你是念語言的,是不是?會用幾種語言說‘我愛你’?」
他答︰「我從不說‘我愛你’。我還沒遇到我愛的女人。」
「你難道連騙她們都不屑?」我問。
「我是個誠實的人。」
「男人是越來越吝嗇了。」
「不,是女人越來越聰明,騙她們也沒用。」男孩說。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說。「這麼早?」他失望。
我說︰「遲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誰又會跟誰待一輩子。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嗨,你一定要走嗎?」他還是要問。
「當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說。
「你叫不到計程車的。」他警告我。
「別擔心。」我微笑。
我推開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內叫住我。
「噓——」
「我如何再見你?」他追問,「你還會不會到紅獅酒館去?」聲音很焦急。
「再見。」我轉頭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嗎?」他還是那麼大聲。
「再不關上窗,你當心著涼。」我跟他說。
我急步走過草地,到大堂門房處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這就是有司機的好處。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個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丹尼斯阮。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可以為我做什麼?是什麼他有而我沒有的?他還可以為我為做些什麼服務?我實在不懂得。啊原諒我如此現實。
司機把我載回家,辛普森太太來開門。她不敢問我去了什麼地方,我徑自上樓,心中舒暢,適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氣蕩然無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開出來,只要形勢比人強的時候我是永遠不爭的。
我把自己浸到熱水中洗一個浴,然後睡覺。
一整夜做夢听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麼?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過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陽升起來,我還是要應付新的一日。
一切靜止了七天。
然後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電話,說他隔兩個星期會來看我。那時剛剛過完聖誕。他在什麼地方過節?香港?倫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說︰「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寵說錯一句話,便罰她坐三個禮拜的冷宮。這個世界,白痴才說錢沒用。
我才不介意聰恕問︰「你怎麼選擇這種生活?」
什麼生活?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麼選擇?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請個大學博士回來,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哪里都一樣,天下烏鴉一樣黑。聰恕是那種窮人沒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媽的翻版男性瑪麗安東奈,可惜聰恕永遠沒有機會上斷頭台。
晚上我看電視,他們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幾時高興過,整天看斬頭。英國人真野蠻。她母親安褒琳被她爹斬的頭,因為安褒琳不肯離婚。她堂妹蘇格蘭的瑪麗又掉了頭。表妹珍格萊又照樣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惡夢時一定時常見到一大堆無頭鬼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