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把這種人往家中帶?」還想以熟賣熟的補救。
「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頭來,很諷刺地看我,「你是誰?老幾?代我可惜?」
「老張,我真是為你好,你遲早要被這些下三濫利用,你也總得有選擇。」我的氣上來。
「完了沒有?這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麼資格上我家來指名侮辱我?」
「張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麼樣?」他像只遇到敵人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戒備。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別以為我這檔子生意沒你不行。」他說。
他這樣說,我很震驚,話都說出口了,我很難下台,于是擺擺手,「別扯開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馬上退一步來委曲求全。
我取餅外套手袋,把我那塊雲狀飾物塞進口袋,「我走了。」我說道。
出門口,我非常後悔,怎麼還是這麼天真?錯只錯在我自己,把張允信當作兄弟般,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輕率,太自以為是,活該下不了台。
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一處鐵門,一個傷口,我竟這般不懂事,偏偏去觸動它,簡直活得不耐煩。子君子君,你要學的多著呢,別以為老好張允信可以襟圓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還不是一樣猙獰,也許他應當比我更加怒惱,因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張一直掩飾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輾轉反側,為自己的愚昧傷感。
我還以為我已經快要得道成精呢,差遠了。
人際關系這一門科學永遠沒有學成畢業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緩緩磨動,皮破血流之余所積得的寶貴經驗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圓滑。
我在什麼時候才會煉得爐火純青呢?
苞著史涓生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懂得這門學問,現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張允信拿生意來要挾我。當時如果拍桌子大罵山門走掉,自然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出盡一口烏氣。
但是以後怎麼辦?我又該做些什麼?
我再也不願意回到任何骯髒的辦公室去對牢那群販夫走卒。
一時的嘴快引出這種危機,現在再與老張合作下去,會叫他瞧不起,我怎麼辦呢。
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說過︰「工作上最大污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伙,我租不起那麼大的地方闢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只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贊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面,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麼新局面?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麼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于停了,我心卻長有雲雨,于是把那條自制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听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你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
「沒關系,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說。
老張尚需要我,我松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著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著張允信。
踫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仿佛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說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佔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只銅板一個,叮鈴當郎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只有慶幸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麼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你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里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你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鏈除下。我無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張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說。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說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制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說,「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鋪寄賣,隨他們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你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說。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你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說。
「子君,三天後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嘗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著死,干脆就不敢坐著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著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里嚼口香糖,捧著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著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嘆息一聲。
這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撩會,不使盡渾身解數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虧。
罷在感想多多之際有人叫我︰「子君?」追上來。
我轉頭,「涓生。」
「子君。」他穿著件晴雨褸,比前些時候胖了,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