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乖人兒,我等你來。」
我開車兜足十個八個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級大班的宿舍,他們住在十二樓。
她站在門口等我,迎我入內。
房子寬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歡這東方情調,我則老覺得藤椅子應當擱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說︰「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說︰「听說現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雲來,一個月除出開銷,淨收入十萬八萬。」
「那是稅務局的煩惱。」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嗎?」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棲身便算了,」我巡著這間寬大的公寓,「過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國人對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從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陣再說。」
子群點著頭。
我嘆一口氣。
子群匆匆忙忙在廚房進進出出,一會兒端出番紅花香米飯及一味紅酒雞,另有新鮮沙拉,我們姐妹倆相對大嚼。
「你呢,」她問,「你以後打算怎麼過?」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踫到什麼是什麼。」我說。
「我們每人只能活一次,這也不算是消極的想法,我沒有什麼打算。」我說。
子群沉默良久,再問︰「你快樂嗎?」
我鄭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樂。」
「姐,你真是月兌胎換骨,以往跟涓生的時候,你連談話的竅門都沒有,沒有人能夠同你溝通。」
我苦笑︰「真的那麼糟?」
「不錯,就那麼糟。」
我們相視而笑。
外國人提早回來,粉紅色的面孔,聖誕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虧子群能夠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國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談,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月兌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樓。
又下雨了。
我們在車旁又說幾句體貼話。
「你始終對洋人有偏見。」
我擔心事,「外國人知道嗎?」
「他哪里曉得?他以為你害羞,他稱你為‘那美麗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點點頭。
子群轉過臉,忽然靜靜地問︰「姐,你認為我這種結局,也並不太理想吧?」聲音有點兒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誰能夠理想地過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滿足,不必與別人的標準比。」
她似乎滿意了。
我開動小車子離開。
番紅花飯塞在胃中,開始胃痛。
哎,千瘡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們不知道在他們面前的是什麼,否則,哭都哭死了
家門放著束丁香,卡片上寫︰「你回來了,也不通知我,來訪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鐘斯——假如你還記得我是誰的話。」
我笑。
這倒也好,可林鐘斯如能夠把佔有欲升華成笑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老友。
我即刻去電聯絡。
他居然在家。
「在干什麼?」
「思念你,同時听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
我說︰「任何古典音樂听在我的雙耳中都似刮鐵聲,我受不了。」
「牛。」
「你找這頭牛干嗎,有何貴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來,去探訪她。」
「嫁英國老頭那個?」
「嗯。」我嘆口氣,「嫁你也罷了,偏又嫁個老頭,月復上的脂肪猶如懷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別以為我人盡可妻,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鐘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來你特別給我面子。」我笑。
「中國女人也壞呀,我如果隨隨便便的,叫人纏上了,也還不是月兌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國籍的女人可不少。」
「別把人看扁了。」我氣不過。
「只除掉你。子君,別的唐人女都妄想側側身打門縫處擠進我公寓睡房的門。」
「你發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沒有那麼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過做些投機討好公關聯絡廣告,算忙?人家懸壺濟世,起高樓大廈的豈非不用睡覺?」
他沉不住氣,「得了!誰不知你的前夫是個醫生,至今還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沒說過他忙。盡是些小男人大嘆分身乏術,永遠如此諷刺,寫字樓坐在一角的文員一向認為他是撩會棟梁。
「——但是誰又蓋高樓大廈?」可林鐘斯倒是很敏感。
第十一章
「沒有人,打個比喻。」我立刻否認。
「你認識了哪個地產界要人?」
「李嘉誠。」我笑。
他馬上釋疑。
我說︰「可林,我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林,我們原可成為一對摯友。」
他沉默一會兒,「我現在也沒有侵犯你。我甚至沒踫過你的手,我已經開始四個中國化了︰擁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談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瘋狂,上床的盡講。」
「要死。」我笑罵。
「子君,說實的,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希望,我也希望把關系轉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緊張一陣子。與他說說笑笑已成習慣,一旦少這麼個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來是個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來談?」他問,「電話筒開始發燙。」
「你打算怎麼樣?」
「燭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絕交?」
「你不能不負出任何代價而一生一世釣住我,是不是?」
「快說清楚。」
「我將要調回祖家。」
我冷笑一聲,「黔驢之技,你們這些洋子,一想扔中國女人就說要調回祖家,為著事業如何如何,然後兩個月後還不是出現在中環的酒吧,只不過身邊換個人。咄!你哄老娘,沒這麼容易。」
「我並沒有哄你,我現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別以為機會滿天飛,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說求婚。」
可林鐘斯強調說,「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強說,「我決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這頭蠢豬!」
我不嫁洋人,決不。情願一輩子孤獨,這一點點的驕傲與自尊必須維持。
我不同子群,我還得對平安兩兒負責。
「大家說再見吧。」
他沉默很久,然後說︰「在電話里說再見?絕交也依賴科學?」
「對不起,可林。」
「鐵石心腸。」
我苦笑。
「你會想念我的,」他詛咒地說,「你會想念我這個君子。」
我搖搖頭笑,他自稱君子,如此說來,涓生還好算是聖人——月兌離夫妻關系之後還關照我的衣食住行。
「誰也不知道你在等什麼,祝你等到癩蛤蟆。」
我抗議︰「也許一個吻可以把他轉為一個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鐘,「不要再找我。」他終于掛上電話。
太現實,剛說完我愛你就開始侮辱人。從頭到尾我其實未曾主動與他聯絡過,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連這個「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緊緊抓住我的工作,連工作這個大錨都失去,我會立刻變成無主孤魂。
周末我到老張處,他已將我做的那團「雲」擱在窗台。我用線將‘雨點’串起,釘在‘雲’下,正在比劃,樓上的房門打開,一個猥瑣的年輕男人自樓梯竄下,匆忙間還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頓時反胃,烏雲滿面,準備好演講辭月復稿。
沒一會兒老張下來。
我鄙夷地說︰「張允信,吃飯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臉上滿是陰雲,我知道把話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