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詼諧地說︰「也許吵的題目不一樣。」
老太太瞪傻了眼。
餅一會兒她說︰「你沒有對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一種關懷,她只是對于前任媳婦可能再婚有種恐懼。
我說︰「沒有。」
她松口氣。「婚呢,結過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再嫁也沒有什麼味道。」
我莞爾,敢情史家的長輩想我守一輩子的活寡,還打算替我立貞節牌坊呢。
我不說話。
「嫁得不好,連累孩子,你說是不是?」老太太帶試探地說。
我忍不住問︰「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數聲,「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擇偶條件受限制不在話下……」
說得也是,有條件件的男人為什麼不娶二十歲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嘆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孩子的名聲。」
「子君,我早知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贊揚我。
我也不覺是遭了侮辱,也許已經習慣,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
「那麼上次听誰說的那個外國人的事,是沒有的了?」老太太終于說到正題上去。
「誰說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氣和地答︰「沒有的事。外國人,怎麼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國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會反臉。
「各人的觀感不一樣。」我仍然非常溫和。
她又贊道︰「我早知你與眾不同。」
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會虧待你,盡避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孫兒的母親,我手頭上還有幾件首飾,待那日……我不會漏掉你那一份。」
我點點頭,這也好算是餌?她希望我上鈞,永遠不要替平兒找個後父。感覺上她兒子娶十個妻子不打緊,媳婦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風景。
老太也許為此失眠呢。
「親家母還好吧。」她問我。
「我的媽?」許久沒見,「還好。」
「她常常為你擔心。」
我想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然沒出口,有苦也不在這種場合訴。
「她很為這件事痛心。」
我扯開去,「平兒還乖吧?與女乃女乃相依為命,應該很幸福。」
「這孩子真純,」老太眉飛色舞,「越來越似涓生小時候,放學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說,功課雖不是頂尖,有那麼六七十分,我也心滿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寵壞!」
「一日那女人與涓生一起來,平兒吃完飯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說一句‘當心壞肚子’,涓生便說︰‘不關你事。’她好沒面子,頓時訕訕的。」
「她或許打算同涓生養孩子,」我笑說,「你就不止平兒一個孫兒了。」
「咄,她不是早生過兩個,還生,真有興趣。」
「孩子都一樣的好玩。」
「真的還生?」老太心思活動起來。
我用手撐著頭,「我不知道,報紙娛樂版是這麼說,史涓生醫生可是娛記心目中的大紅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與我推測起來。
而我竟也陪著她有一搭設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處久了,都會產生異樣的情緒,就像我與史老太太一樣。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邊的平兒正在埋頭畫圖畫,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這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親家太太說,有空叫你同她通個消息。」
我詫異,她在人前裝得這麼可憐干什麼?這些年來,踩她的不是我,救濟她的也不是我。
我問︰「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她說你那個脾氣呀,誰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氣?我有什麼脾氣?」
老太太遲疑說,「那我就不知道。」
離開史家的時候我特別的悶納,誰說我貶我都不打緊,節骨眼上我親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訴苦,這點我就想不通。我也曉得自家正在發酵階段,霉斑點點,為著避她的勢利鋒,八百年不見一次面,然而還是不放過我,這種情理以外的是非實難忍受。
回到家,氣得很,抓本小說看。
唐晶同我說︰「子君,石頭記看得四五成熟,可去買本線裝聊齋志異。」
真的,明天就去買。
我目前的生活不壞呀,可是傳統上來說,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還自認過得不壞,那就是有毛病,獨身女人有什麼資格言快樂?裝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傳統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說是老好衛斯理的著作。
他說到他「看見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負面。連自身都不認識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為人知,突然暴露出來,嚇得他魂不附體。
這是種經分裂的前奏,有兩個自己,做著全然不同的事,有著絕對相異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著了。
紅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夢來。
夢見自己走進一間華廈,听到其中一間房間中有人在哭泣,聲音好不熟悉,房間並沒上鎖,虛掩著,不知怎地,我伸手輕輕將門推開,看到室內的情境。
一個女人獨自蹲在角落,臉色憔悴,半掩著臉,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得渾身發抖,血液凝固,這不是我自己嗎?細細的過時瓜子臉,大眼楮,微禿的鼻子,略腫的嘴巴,這正是我自己。
我為什麼會坐在這里哭?
我不是已經克服了一切困難?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來了?比以前更強健包神氣?
我不是以事實證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則我為什麼會坐在此地哭?
這種哭聲听了令人心酸,是絕望、受傷、滴血,臨終時的哀哭,這是我嗎?
這是真正的我嗎?
我也哭了。
因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並沒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口活下去,我失望、傷心、自慚,只是平日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經過去,一筆勾銷,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衛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電話鈴狂響,把我自夢中喚醒。
睜開眼,我感覺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說壓在我胸前,我壓著了。
以後再也不敢看這種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說。
我沒有去接電話,到浴間灑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勻,呆呆地坐沙發上。
夢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發上的一把扇子,扔到牆角。團扇團扇,美人並來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陽路斷。
再謙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遠把自己當作美人吧。
電話鈴又響了。
我拿起話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嗎?淋浴?我已經打過一次來。」
「你們倆蜜月可愉快。」我問。
「還好。」她笑說,「他對我呵護備至。」
「恭喜恭喜。」
「姐,听媽媽說你干得有聲有色,喂,又抖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發過抖,我從來不會少穿外套。」
「姐,你現在也有一點幽默感。我做了紅酒燴雞,你上來吃好不好?」
「紅酒燴雞?受不了,幾時學的烹任術?」
「在酒店做那麼久,看也看會。」
「也好,我洗把臉就上來。」我問,「妹夫呢?」
「老頭子下班要開會。」子群說道。
「叫他老頭子?」我說。
「他不是老頭子是什麼?自己搶先,叫別人就不好意思叫。」
「對,自嘲是保護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吃虧,不學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