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他身後,在對面馬路站著辜玲玲以及她的兩個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經跟她一般高,仍然架著近視眼鏡,像個未來傳道女。
想到我的安兒將是未來艷女錄中之狀元,我開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聲。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麼穿牛仔褲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他說。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馬尾巴。
「好嗎?」涓生問,「錢夠用嗎?」他口氣像一個父親。
那邊辜玲玲的惱怒已經形諸于色。
我向他身後呶呶嘴。
他不理會,幫我把東西放進車尾箱。
「謝謝。」
「我們許久沒見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問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擠出來那種,繼而上車發動引擎。
我看見辜玲玲走上來與史涓生爭執。
亦听見涓生說︰「……她仍是我孩子的母親。」
我扭動駕駛盤駛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隻果酒,簡直當水喝,用面包夾三文魚及女乃油芝士充饑。
我作業至深夜,畫了一顆破碎的心,一粒流星,還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夠了。」我伏在桌上,倦極而叫,如晴雯補好那件什麼裘之後般感嘆。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術家來。我欣賞畫好的圖樣,自己最喜歡小王子與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針,玫瑰花是項鏈,兩者配為一套,然而我懷疑是要付出版權的,不能說抄就抄,故世的安東修伯利會怎麼想呢。
老張說︰「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著他。這個張允信,開頭我參加他的陶瓷班,他強盜扮書生,仿佛不是這種口氣這個模樣,變色龍,他是另外一條變色龍。
我捧著頭。
「你腕上是什麼?」
「呵,」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只手鐲所的費用。
「很特別。」老張說。
「是。」
他怎麼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溫哥華之間?仍然冷著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于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于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淒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你在想什麼,子君?」
「沒什麼。」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說,「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說,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說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女乃女乃也陪著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跋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說︰「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女乃女乃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兒不敢不听我的話。
「為什麼不溫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麼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說︰「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說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麼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听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雲︰強龍不斗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只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鐘斯,還不是渾身酥倒,丑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泛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我問︰「你要求什麼?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听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說︰「我去跟校長說說。」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听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干什麼?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著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說,「你給我好好念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于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佣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你。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里。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嘆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于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月兌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