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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10頁

作者︰亦舒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听,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听上去悶悶不樂。

終于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里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于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听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沖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听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燙金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沖動。

「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兒說︰「媽媽,你眼楮里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麼都看不見。」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致格,與眾不同。

我長嘆一聲,「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

安兒在一旁听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麼?」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鮮。」

唐晶月兌去腳上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幾上。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醫生。」

「什麼病?」

「整容醫生,不是病。」

我吃驚,「你要整哪里?」

「別那麼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可是整容——」

「你想告訴我只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志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

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

「說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是,我說過。」

「她也想見見你。

我站起來,「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是人還是鬼?」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照你就是小狽。」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

「她在什麼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說。

「涓生也在那里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

「馬上去,我看她怎麼個美法。」我悲涼地說。

「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佣,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發,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

苞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月兌月兌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發瘋了。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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