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听,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听上去悶悶不樂。
終于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里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于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听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沖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听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燙金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沖動。
「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兒說︰「媽媽,你眼楮里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麼都看不見。」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致格,與眾不同。
我長嘆一聲,「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
安兒在一旁听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麼?」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鮮。」
唐晶月兌去腳上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幾上。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醫生。」
「什麼病?」
「整容醫生,不是病。」
我吃驚,「你要整哪里?」
「別那麼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可是整容——」
「你想告訴我只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志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
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
「說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是,我說過。」
「她也想見見你。
我站起來,「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是人還是鬼?」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照你就是小狽。」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
「她在什麼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說。
「涓生也在那里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
「馬上去,我看她怎麼個美法。」我悲涼地說。
「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佣,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發,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
苞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月兌月兌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發瘋了。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