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
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寇丹。
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
她開口︰「听說你答應離婚。」
我點點頭。
涓生竟會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算是稱贊我?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麼坦白,「離婚有一年。」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沖著辜玲玲叫聲「媽」。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
听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麼兩樣?他卻舍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麼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
奔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
我听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面之後,你們有話可以直說。」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見過面,免得在一些場會踫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麼招待。」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桿子打沉一船人。
我們走到門口。迎面踫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發,看上去活月兌月兌似個江北裁縫。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你道他是誰?」
「誰?」我惡聲惡氣。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麼!」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麼一個精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麼有什麼,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
不是那回事。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
我如墮入五里霧里,朝唐晶看過去。
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這個女人!」我只能夠這麼說。
「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
「你別看輕她,」唐晶嘆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
「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
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只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斗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
「別想得太多,來,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
「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麼巴結?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于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听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麼?」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做三五個月就不干了,我領教過你。」
「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
「我曉得。」
「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我權且相信你,咱們盡避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里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