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絕。
一派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樣子。
她停住了笑,「這三天內你見過四姊沒有?」
「你忽然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我問。
「黃急于找她,有什麼話說清楚。」
「也許她過幾天就回去了。」我說。
「四姊不是那種人,她走,就走了。」
「為了什麼?」
「說不清的糾紛,」小燕說,「四姊不是喜歡說話的人,尤其不喜歡解釋。反正說不明白,走了最好。」
「動機是什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語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說。
有人叫我去听電話,我滿以為是四姊打來的,一听之下,卻是一個不認得的男人。
「我姓黃。」他這麼一說,我自然知道他是誰了。
「是,黃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聲音也很冷靜,只是有點疲倦,他說,「如果你見到四姊,請跟她說聲,我等她一個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來,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當然你們也不一定見到她,我會在報紙上登一個新聞,萬一在路上遇見她,請說一聲。」
我問︰「或者她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會走的,她喜歡這里,她沒有家。」他的聲音低下去,「說我對她不起。你們是不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個人。
「我知道。」
「謝謝你,家明,騷擾你了。」他說。
我掛上了電話。
這個男人,真夠他煩的,剛要嫁女兒,跑了情婦,我是他,頭都大了。
我回到房間,變個辦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對小燕忽冷忽熱,自己也覺不對,只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現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個人在什麼地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訴我一個人。
我像是忽然見到了一線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盡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氣,還是會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課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給四姊,仍然努力溫習我的功課。
一星期之後,我去探她,帶著筆記,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溫習,她已經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買辦。周薪五十鎊,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對她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這一天她帶了一副耳環,不過是普通的一個金圈,但是圈子上瓖著小小的鑽石,配著她的黑發,好看極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還是需要這樣子的裝飾。
這些首飾,是黃送的吧?
說不定。她很能干,說不定是她工作賺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錢。
短短兩個星期她搬了房子,買了自己的小車,找到工作,完全開始她的新生活,那只貓還是走來走去。
我很平靜的把黃的話轉說她听了。
她笑,「他總是不相信,不相信我會走。」
我不敢說話。
「當然我愛他,可是愛也有自尊心,」她低聲說,「我對他的愛是庸俗的,不高貴的,是我終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為他傷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覺得還是離開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個月,現在還有三個禮拜。」我說,「如果你不習慣目前的生活,你還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遠不會習慣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遠不會回去,永遠不會。」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這種微笑下的果斷。
「他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他……什麼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從來沒有屬于過我,所以我根本沒有失去什麼。我像一個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櫥窗,從來沒有機會走進過店里,從來沒有,現在不如走離那家店,眼不見為淨,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說。
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是他的情人,她開過他的名貴車子,住餅他的豪華住宅,用過他的錢,毫無疑問,她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可是沒有那麼簡單。與一個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種習慣,戒了香煙,除非馬上抽鴉片,否則總有點惶然不妥當。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說什麼,我總之在她身邊,可以做什麼便做什麼。比起黃,我不過小阿飛抽的大麻,還是搗了雜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黃才是純種的麻醉劑,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無憂無慮,可惜四姊不會享受她這種生活。現在她走了出來,白吃這種苦,連我都覺得是多此一舉,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來?小燕說︰這些年了……現在不遲了嘛?
現在難道不遲了嘛?
我輕輕的說︰「你是一只燕子……」
她轉頭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種的,有王謝堂前的燕子,有《快樂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飛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課,現在我很習慣在她家里做功課。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飯.我做功課,然後我洗碗,她看電視,我溫習。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麼快過。
我每夜十一點鐘返回宿舍,洗個澡便睡了,很少見得到其它的人。
後來四姊說︰「你看這只貓,大得真快。」她的語氣很詫異。我看著那只貓,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說是口袋放不下,連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覺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麼一只貓會長大長大呢?
那只胖胖貓常常坐在我的膝頭上。
有時候我問四姊,「這種新生活,你難道真的習慣?」
她說︰「怎麼不習慣?」
「比起從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說。
「看你怎麼比。物質上當然有很大的差別,可是現在不見得會餓死,也是見什麼買什麼,一件三十磅的毛農與三鎊的毛衣,分別沒有想象中的大。」
「現在的寂寞是永恆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無牽掛。比以前好?不見得,但是不必一直擔著心,等他來,他來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來,現在完全失卻希望,反而有種坦然的感覺。反正沒有了他,我還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難道她日日與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嗎?
我黯然想,難道她沒有看出來,我為她的一片心嗎?
難道我們都比不上他嗎?
難道她一定要為他傷心到底嗎?難道——我看著她。
「其實我也沒有正式的做過太太女乃女乃。他把錢放在保險箱里,每次放一千鎊,我只要開了拿來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錢,他的人是難得見的。有時候他來了,抽空陪我一兩天,我覺得那種滿足感,是難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後,錢,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氣,也是他出,我簡直覺得這樣的生活維持一輩子,誰還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麼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漸漸人就變俗了,所以喜歡唱唱時代曲,喜歡念念‘花好月圓’這種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學的都忘了。現在自己尋生活,東奔西走的,我也沒有空想其它的東西。」
我看著她,「听說你寫小說。」
「那怎麼能見人。」她笑。
「我能夠看看嗎?」我問。
她立刻堅決的說︰「不能夠!」
「買得到嗎?我可以去買了看。」我負氣的說道。她笑,「真是孩子氣,買得到?我的東西根本還沒有出版。」
我們的日子是這麼過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沒有地位。
沒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貓,偶然可以使她展顏一笑,可是雖然在她家里這麼久,是沒有地位的。她離開了他,可是她的身體里無處不是他,我是沒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個男人來了、那個男人也是沒地位的,她只是屬于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