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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雲 第16頁

作者︰亦舒

她當我是什麼呢?小朋友。她說︰「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顧我,很喜歡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顯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頭一個感覺就是認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較歡迎我,但是小燕來到我這里,我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給她看,她也應該明白了,她還來做什麼?

第二個感覺,我覺得她過了分,因此有點可憐。

她見到我,站了起來,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看著我。一臉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誰的心屬于誰,是先一輩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動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問我,她問了我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她問︰「一個人一生可以戀愛幾次?」

我毫不猶疑的答︰「一次。」

「為什麼有人愛了又愛?」她問。

「只有一次是真的,那人心中明白,其余都是偽裝的。」

她問︰「愛好還是不愛好?」

「人各有志。」我說。

她微笑,低下了頭。

我扶著她,「你應該打一個電話來,那就不用等我了。」

「打電話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找了來,我不是不知道這麼做是失禮的,沒有面子的,不恰當為。但是我不能禁止自己,我只是想見見你,是什麼令你討厭我呢?」她微笑。

我把她領到我的房間,讓她洗了臉,給她茶。我跟她說︰「我一點也不討厭你。」

「你也不喜歡我。」

「不不,這是錯的,如果有別人來問我;‘你喜歡小燕嗎?’我一定答︰喜歡。」

她笑了,沒有再問下去。

她看著我在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很是高興,她說︰「進展得很快,你一定是躲到圖書館去做功課了,不然怎麼找不到人?而且做了這麼多.相信畢業是不成問題了。」

「是的,」我說,「論文是沒問題了。還得溫習一下,應付考試,你呢?」

她躺在我的床上,稚氣的臉,扁扁白白的、她看著天花板說︰「三個星期沒動筆記了,以我一向的成績來說,還是可以及格的。」

我指著她︰「我們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見你,你還很頹廢,要罷讀罷考,怎麼一下子不見,換了個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

我沒有辦法解釋,我不能說,那只是為了四姊的一句話,因為四姊說,她要我好好的念書。

她說︰「那也不必臉紅,人的情緒當然有高潮低落,能夠集中精神念書是最最幸福的事。」

我不響,低頭玩弄一支鉛筆。

「黃走了。」她說,她是忽然這樣說的。

我一時沒會意過來,「什麼?」我問。

「你記性真壞,你記得四姊沒有?」她問,「四姊的男朋友,他在屋子里等了一個月,走了也沒有找到四姊。」

「哦?」我問,「他一點蹤跡也找不到?」

小燕說︰「不是,他曉得四姊沒有離開這城,只是她不願意回去,他也沒有必要苦苦的去求她,過了一個月,可知她不是沖動,黃說他們兩人已經過了追求懇求的階段了,沒有做戲的必要,放戲又做給誰看呢?所以他回去了,那層房子的鑰匙他自己留了一條,另外一條在我身邊,可是我沒有見過四姊。」

我問︰「他是不是很想念四姊?」

「我看沒有,他不是一個七情上面的人,而且他一年也見不到四姊多少天,他在香港還有他的家,他是一個大忙人,生意又多又煩,能夠為四姊犧牲這一個月,在那間屋子里等她回來,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他說,那屋子是送給四姊的,她不要搬走,只要她一句話,他決不去打擾她。」

我冷笑,「果然是很大方的樣子,可是真愛一個人的時候,是大方不起來的,這點他不明白吧?」

「中年人……人到中年百事哀,最哀的是感情麻木,還笑我們年輕一輩浮躁沖動。」我說。

「可是男人如果像一條軟皮蛇……那又該多恐怖,我不喜歡男人那樣。」小燕說。

「做男人也不好做,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說。

「做人根本就難,沒男女之分。」小燕說。

我笑,「听這口氣,完全跟四姊一樣。」

「你又沒跟四姊說過幾句話,你怎麼曉得?」她問。

我不響。

「你仍然愛慕她?」小燕問。

「永遠。」我淡淡的說。

「你有沒有告訴她?」小燕問。

「我愛她,與她何干?我為什麼要告訴她?沒有這個必要。我還是玩石擲鉛筆。」

「這是什麼論調?」小燕說,「不過現在她失了蹤,多說也沒有用呀,愛一個人,應該告訴她。」

「告訴她有什麼用?她若是明白,你不說她也感覺得到,這年頭,誰是傻子?你說!」我的語氣並不好。

可是小燕沒有生氣,她說︰「但是我把事情說明白了之後,我沒有後悔了,我盡了我的力。」

我說︰「愛情不是競跑,不是考試,盡了力也沒有用。」

「我不管,咱們兩個人的觀點不一樣,你太消極了。」

我微笑,「你要積極?」

「當然!」她自床上跳起來,「只要你不厭憎我,我就有希望,我不會放棄,我有把握,我會追求到你,家明。」

我很是難過。「小燕,有那麼多的男人喜歡你,你何必一定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已經有心目中的人了。」

她笑,「听你的對白,國語片似的,我不理,這是公平競爭的,直到你結婚為止。」

「你決定了?」我問。

「決定了。」

「隔了三個月你就後悔了。」我說。

「不會,跟你一樣,我不後悔。」小燕道。

「你一直是這麼固執?」我問。

「不固執的人讀不好法律,必需要意志力強。」她說。

我說︰「好的,可是……我不值得你這麼等我……」

她笑,「我認為值得就可以了,而且你不必擔心我會為你而死,你放心,我愛你,可是我更愛自己,我正是為了愛自己而愛你,因為我見到你快樂,我想永遠得到這種快樂。如果我見到一個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就不會再來了。」

我呆了。

她笑,「這是我們法科學生的愛情,不是梵高式的,你以為我會把耳朵割給你?廢話。」

「這不算愛!」我說。

小燕說︰「愛是犧牲,可是也有個限度,四姊夠不夠偉大?終久也有個限度,我舉個例子,如果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不去投墳,就沒有意思。我看了《紅樓夢》,覺得林黛玉最無辜,笨得要死。可是丹麥童話那個人魚公主,那又不同,她是真的不盼望任何東西,把命賠了上去,心平氣和,又變為泡沫,多麼美麗,林黛玉天天哭,夜夜哭,什麼意思?什麼價值都哭光了。」

「這叫‘小燕論愛情’。我告訴你,有三個題目是不能提的,提了會叫人罵死,一是宗教,二是政治,三是紅樓夢,不得亂批評,亂說,否則引起人家反感就不好,明白沒有?」

小燕對我笑笑,說︰「我要走了,除非你留我過夜。」

「你不是那種人。」我說,「我不敢留你。」

「不,你是柳下惠,我告訴你,我不是淑女,可是有時候某些男人把手搭在我肩上,我還發抖,對你,我是沒有反感的,我願意這麼做。」

我看著她,我握著她的手,我說︰「我尊重你。」

「如果換了是四姊,你會怎麼做?」

「我?我連手都不會握她。」我坦白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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