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里沒有什麼新鮮事。幾個外國女同學還是撒嬌撒痴的跟教授打情罵俏,我深覺乏味,三小時便完了課,趕回宿舍,四姊還沒有回來。
我在房間里等,她是三點鐘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臉上很明朗,一點憂傷也看不出來,只是膚色仍然一樣的白,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
我問︰「怎麼樣?」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還買了一部小迷你、同時又去求職,還洗了頭,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時辦這麼多事,人家四圈麻將還沒有搓完呢。」
她說︰「搓麻將有搓麻將的樂趣,我要搬走了。」
我問︰「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訴我嗎?」
她說︰「你自然不能告訴別人的,現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麼樣高朋滿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樣子!很不錯的,連家具,一房一廳,小小的地方,一個人住罷剛好——」
我們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車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發覺廚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與點心出來,她已經開始把衣服掛進衣櫥里,把照相架子取出來放在床頭。
我說︰「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電話號碼。
她坐下來吃茶。
我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在這里?」
她點點頭。
「我明白了。」我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會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來看你?」我問。
「可以。」她說。
「你休息吧。」我說,「當心自己的身體,不要太輕率。」
她點點頭。
我取餅外套。「現在天氣時冷時熱,說不定的,今天冷下來了,這天氣最容易——」
我轉過頭去,看到她一臉的眼淚,她嘴角微微一個笑。
我連忙把大衣放下來。
我說︰「我不走了。」
她的眼淚滾滾而下,我掏出手帕給她,她並沒有用,只是放在膝蓋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貓走到她的窗戶來了。
我鎮靜的說︰「我總是在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麼想,我總是在這里的。」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有一只貓是很好的。」
她又恢復平靜了。
如果我像她這麼忍耐,我是一定會發瘋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買了一只小小的玳瑁貓,把它的頸皮抓起來,它的四只爪馬上縮作一團,這證明它不是懶貓,我看看它的頭,圓圓的,我看看它眼楮,圓圓的,我忽然愛上這只貓了。我把它放在櫃台上。付錢,它的身子縮成一只小球一樣。我把它放進口袋里。好貓,又不抓人,又不亂叫。
店員問我︰「你叫它什麼?」她是個老太太。
我想想,說︰「貓。」
老太太說︰「那是不錯,它是只貓。」
我把貓交給四姊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貓!」
那只小貓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與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種裝飾。呵我可憐的四姊,她的笑原來不過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為她做得實在太好了,所以沒有人能夠看得出來,沒有人。但是真與假終久是有分別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飾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麼一刻,隨即沉著下來,她說︰
「家明,你真是個好孩子,謝謝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愛她,有什麼關系呢?我愛她,沒有遺憾,沒有疑惑的,我愛她,是幾時發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愛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麼些年.那種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寂寞,與世界完全月兌離了關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邊晃來晃去,不是為了要一個女人,不是。我只是愛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還有點功課要做,我先回去了,你當心自己,你隨時叫我,我馬上來。」
她說︰「我只想你功課做得好一點。」
「我會的,」我報以微笑,「我一向是個好學生。」
她點點頭,然後轉過頭來,「我的洗頭水用完了,你可否經過小店的時候,代我帶一瓶來?」
我深覺奇怪,為什麼她叫我做這種事?為什麼?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頭水……
我問︰「什麼牌子?什麼香味?」
「草藥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說。
「我明天帶來。」我說,「我現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麼?」
「為何你什麼都不發問?」她問我。
「問?為什麼要問?」我笑說,「誤會都是從說話而來。」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時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興,一見我就站起來,一開口就是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適才方與四姊說︰問是沒有用的,可是她一上來就是問問問,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遠不會成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蹤了!」她說。
我一怔。消息倒是傳得快,我不想向她說實話,也不想騙她,是以維持沉默。
小燕說︰「那天黃的女兒訂婚,黃回家以後,她就不在家了,黃不以為意,以為她另有應酬。誰知一夜未歸,黃急了,到處找,找到我這里來,可是我也沒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報了警,還是不見,你知道怎麼好?黃坐在家中,守著電話,整個人呆了,我也不曉得四姊在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她,我們雖然跟她有說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們全不曉得,這下子她一走,我們連影子也找不到,黃是心里明白的。」
我還是不響。
她跟著我上樓,她的拿手好戲是以小賣小,不請自進,我也隨她去。
她說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這個時候走——其實這些,說給你听也沒有用,你也不會知道。」
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麼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麼了?破了?」我問。
「手?噢,是,洗衣機壞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絞毛巾,絞到一半,虎口出血,沒想到自己的手這麼女敕。」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時候割破了。
我問她︰「你為什麼要遠離家里過來讀書?——
她詫異的說︰「人與畜牲,不讀書,何以別之?我喜歡念法律,香港沒有這一科,所以跑了來,我是不後悔的,是呀,在家,衣服月兌下來,扔在一只籃子里,過兩天,熨好了,又回到櫥里掛著。可是我不後悔,這種破了手的故事,有什麼關系?我學了多少東西!幫我做人處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見親戚們還是那個老樣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來,我要學的還多,太多了。有一個人告訴我,讀了十年大學,才明白要學的是什麼。如果一生不學,一生無愁,因為根本不知道缺乏與需要,這種人自然在某個角度是幸福,豬玀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豬肉還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