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一起多久?」她問。
「兩年多三年。」我說,「為什麼問?」
「你記得她?」小燕問。
「當然,她是我女朋友,我們接過吻的。」我得意的說。
「呵,這麼難得呀!」小燕取笑,「還擁抱啦!還少不免到郊外去,繞著大樹兜個圈子啦,真夠情趣,跟國語片一樣!」
我被她氣結。
「你的男朋友呢?」我問。
「我沒有男朋友,你可別不相信,我真的沒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圍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說多慘!」她扁扁嘴。
「你的《紅樓夢》看成怎麼樣了?」
「沒什麼好看的,」她落寞的說,「那宗旨不外是說︰女人要長得像豬,不然就夠你受的,上帝不會放過聰明漂亮爭氣的女人。這種書看來做什麼?」
第四章
「不看也算了。」我說。
「噯,你到底出不出去?」她問。
「不去。」我說。
「真是,我還沒吃飯呢。」她說。
「罐頭里還有幾塊餅干,吃了吧。」
「士可殺,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餓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麼?」她問。
「陪你出去吃呀,總不能隔壁死一個、這里死一個,像什麼話!」我扣大衣的紐子。
她看著我,問我︰「你到底討厭我嗎?」
我說︰「你問這種問題干什麼?你只要不無理取鬧,做朋友,誰討厭誰?」
我們擠公共汽車出去,我請她吃面,她高興得似個孩子,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四姊長四姊短,我絕口不提四姊了。我一個晚上都很靜,吃完東西,打發她回家,我回去還看了一章功課。我又恢復正常的了,這便是我對現實反叛的結果。
我不知道別人轟轟烈烈的反叛是怎麼樣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愛。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買了一條銀項鏈當禮物,算是女方的貴賓,到缽蘭酒店去轉了一轉。黃一眼把我認了出來,跟我握手。我心平氣和。
(我的校長說,不可能解決的事,不要想太多。)
黃的女兒很美麗,可是皮膚顏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馬來亞人或是菲律賓人,跟她的父親不大像。我轉一個圈子便想走了。
黃很是夠氣派,仍然是黑西裝,白襯衫。
我遠遠看到小燕,跟她打了個招呼,我沒有留下來吃飯,我喝了一杯酒,便離開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氣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舉止,是不對的,是不禮貌的。我真的心平氣和。
車子到了她的家,還很早,她大概在吃點心,門沒有鎖,我按了兩下鈴,沒人應,一推門就進去
我進去的時候,她剛剛自樓梯下來,見到我,先是一呆,然後招呼我。她的臉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對勁,發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說︰「你手上受傷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覺得。」她找了一塊膠布,貼上去。
「你搬什麼?」我問,「要不要我幫你?」
「家明——」她轉過頭來,「我搬家。」
「怎麼忽然搬家?」我愕然問。
「我很方便,只有兩只箱子,你願意幫我嗎?」她問我。
她的臉色是這麼雪白。
我點點頭。
「幫我叫部街車,我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說。
我很冷靜的說︰「好。」
我拿起電話,叫了一部車子。車子十分鐘後會到。
然後我上樓,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並不十分亂,我只是幫她關上箱子,抬下樓去。
四姊仍然很鎮靜,一絲不亂,該做什麼做什麼,只是嘴角少了那種笑容。
多說多問都是沒有用的,我不想多說話。
我們等來了車子、她把門匙放在門口的地毯下。司機與我將箱子搬上車子,我與她兩人擠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變了顏色,可是她仍然是鎮靜的。
我問她︰「箱子擱哪兒?」
「酒店吧。」
「不如先擱我宿舍,我們吃了飯再說。」我出主意。
她居然點點頭。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義務幫忙的同學,一下子就抬了上樓。同學問我是不是搬進來的新生。
我順口問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幾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應了。我便幫她辦手續。大學宿舍也收外邊的客人,最長可以住兩個星期。
她在我房間喝了一杯水,洗干淨了手,我幫她擦了消炎藥膏,再貼膠布,她的頭發亂,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頭來。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我們一起出去吃飯。
她叫了白蘭地。
我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終于想到要月兌離黃,趁這個時候便搬了出來,沒有爭執,沒有吵鬧。可是為了什麼呢?她跟了他這麼些年,也不應該再在乎下半輩子了,有什麼氣,有什麼意難平,也該忍下去了,是為了什麼她傷心得要離開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邊,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臉色越喝越白。
我們叫了幾樣菜,但沒有吃飯。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這些年,不過帶出了隨身衣物,屋子里的東西她沒有怎麼動過。
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麼簡單?說走就走?
吃了飯,我與她散了一陣步。她的酒意漸漸上來,在街下看她的臉,雪白的皮膚,眼角有點紅。我伸手叫了車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說︰「你好好睡吧,明早我來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時間。這個時候,訂婚舞會該散了。黃回到那層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樓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會回去的。她以前也許也做過這樣的事,出走幾天,又回去了。人總是人,女人總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麼名字、它還是玫瑰。
她是會回去的,那時候輕描淡寫的跟黃說︰「我到大學宿舍住了幾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月兌離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雖然不會比她享受得多一點,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紀,要求會變得很低,低得只想身邊有個伴,在要緊的時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麼?
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等待愛人是一種情懷,過了十年,算是什麼?
她什麼也沒有得到。等了那麼久,等來的愛人,是為主持他女兒婚禮來的。
長久的等候。她沒有多少時間剩了。
那一夜我沒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沒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伏案寫字,寫了滿滿一張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條理分明,她是一個有思想有腦子的女子,可惜命運不過如此。
她抬起頭來,給我一個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來了。這麼快。
她說︰「我想去洗個頭發,然後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學吧。」
我說︰「我陪你好了,功課根本不吃緊。」
「不不,我習慣一個人辦事了,快一點。」她說。
我坐在她床沿,我說︰「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為什麼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麼家?」
「香港、台北,你總有家呀。」我也愕然。
「沒有,」她說,「我沒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沒有。早過身了,我沒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樣,我選了這里,是喜歡這個城。你放心,搬一個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