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離不了這里,我愛上了這里。」
「你怎麼了?吃錯了食物?藥?吹了風?采了花?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
「癢不癢?」
「廢話!」
「不能打針,給你藥吃。」醫生說。
我說︰「看,你們英國醫生到底懂不懂打針?從來沒有見你們打過針——」
「請不要侮辱你的醫生。」他說,「吃這個藥。一天兩次,吃了睡覺。」
「我沒有空睡覺,我的工作堆積如山,我三個月前欠下的功課還沒趕出來。」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麼也不用干了!」醫生說,「你別想太多。想太多了,會發風疹。」
我在醫院里服了藥,叫車回家,照著鏡子,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會發這個,哪里來的邏輯,外國人最最好笑,他們的養生之道是什麼也不煩惱,結果搞成現在這樣、那個財政部長結果還是在報上道了歉才罷,又去信中國道歉。看樣子就快丟職了。
我在數我回家的日子,還遠呢。
一個人躺在床上,豬頭似的躺著。不是你我他的錯,是社會的錯。我哈哈的笑了起來。那藥不錯,我睡熟了,一件功課也沒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會及格的,但是要拿個優就難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電話,老實說,我還真高興听到她的聲音。
我說︰「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說,「多愁多病身。」
「你是幾時開始看《紅樓夢》的?」我問。
「自從你告訴四姊說︰很多人連《紅樓夢》也不看的時候。」
「我是說笑的。」
「你從來不笑,」她說,「我看得出來。」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說,「我到醫院,每次他們問我;直系親人是誰?我總是想哭,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在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問,「什麼病?」
「性病。」
「你不會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會生性病,也不會生肺病、我只懂得發風疹與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說。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點沒有?說得怪可憐的。」
「好一點,可是我的手表又壞了,要拿去修。」我說。
「我的天!」她在那邊大笑,「你有沒有不壞的東西?」
「同學也這麼問我。」我說,「什麼都壞了,連手表在內。真痛苦。」
「首相辭職了。」她說,「你听見沒有?中午時分宣布的。」
「每個人都辭職,我可不可以辭職?」我問。
「不可以,你總要讀完的。」她說……
我嘆一口氣。
「你知道嗎?」她說,「黃先生這次來,是為他女兒訂婚來的,女兒訂婚了,但是他妻子沒有來主持儀式。」
「應該夫妻雙來的。」我說,「這才有氣派。女兒畢業,雙雙來觀禮,女兒訂婚,雙雙觀禮,女兒泡洋人,雙雙觀禮,女兒鼻子上長了個瘡,雙雙觀禮。」
「你也太難了,」小燕說,「人家還請你去觀禮。」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這女孩子不是現在這黃先生的太太養的,所以她沒來。」
「我听不明白,實在太復雜了。」我說,「做人為什麼要這樣復雜。是不是一個人長得漂亮一點,比別人強一點,就可以什麼都干?,’
「那是講運氣的,我不能說。」她說,「你不去嗎?」
「我不去。」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我要去睡覺了,他說。」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掛了電話,我去睡覺了。
我想象著黃先生復雜的感情生活。開頭是一個女人,沒有結婚,或是結了婚,反正月兌離了關系。可是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現在也很大了。他後來結了婚,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娶妻,但是因為種種不得意,他有一個情婦,現在情婦與女兒在英國。
我這樣想著,因為事情實在太復雜了,簡直像數綿羊一樣,所以很快的睡著了。黃先生本人一定不會有失眠的煩惱。我生命中只要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麗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學問好的女人,或有錢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學,累得半死。坐在課堂中,我覺得是浪費時間,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好好的找個靜靜的窩去睡一覺、然後再出來。累?不一定,是一種悶倦。
大家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懶腰。教授絮絮的說著。我的眼皮漸漸沉重,這人最好去講授催眠術。我的眼光投到同學的報紙上去——火車與貨車撞,有人在火車站下放炸彈,一死四十傷。
在家里,火車與貨車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種灰塵,炎熱,母親拖鞋「拍拍」地響著。太陽有一種腥氣,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時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鐘就濕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走近一看。卻是一籮筐西瓜。
听听時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處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問我是怎麼過的日子,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點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褲、毛衣、大衣。拿起書包一步步的走向學校。我真的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來去上班的。做人還不如做一條狗。
棒壁的同學說︰「越來越悶了。」
在家里,我心愛的女孩子說︰「我不愛你,我們從來沒有相愛過,從來沒有。」我還記得她那驚人的肯定語氣。她是壯麗的,長頭發盤在頭頂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襯衫,松的,里面隱隱約約的有一只肉色的,花邊是美麗的。因為熱,她的頭發被汗濕得貼在耳邊,無處不是的碎發,她很緊張,好像我隨時會放飛刀收她的首級似的,但是我當然沒有,我哭了。
我是一個好哭的男人,一般剛硬的女人還沒有這麼多的眼淚。我在痛心的時候總是哭的。
後來……她結了婚。
後來……我們放學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學們搭坐著男同學的車子——女人總是有辦法的,小燕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種很天真的單純,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樣的。
四姊是四姊。
雖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樣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該愛上了黃,但是命運如此。
我沒有機會,她與我活在兩個世界里。
回到宿舍,我月兌了衣服,打個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棒壁又有人搬了進來,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真叫人受不了。
這個人的無線電嘩啦嘩啦的唱著︰「……一定至少有五十個辦法可以扔掉你的愛人……五十個辦法……」嘉芬可的聲音。
我的天。
我用拳頭擂牆壁,聲音低下去了。
我實在不想到飯堂去吃飯。我什麼也不想做,不不,不對,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個鐘頭,六個鐘頭,一整天,听我訴苦,听我的委屈、我的夢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滿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覺。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發痴了。
這並不是說我對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為了早上醒來床邊多一個女人,那還不容易,那一天換一個也行,那多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