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說︰「四姊喜歡時代曲與元曲,我都不喜歡。可是我喜歡四姊的小說。」
我實在被那個故事懾住了,動也動不得,叫我說什麼呢?早已經有人知道有這種結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說︰「然而這種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夠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勵大家樂觀的活下去,現在我也不寫這種東西了,你那同學——是一種沖動,對生活根本上的厭倦,不是為了一個人,一件事,沒有值得難過的,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尤其是一個大學生,他總有理由。」
我無話可說。隔了很久很久,我說︰「我不知道你寫小說,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寫了這些日子,沒有人知道。還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還不看《紅樓夢》呢。」我說。
「誰若敢比《紅樓夢),九成是失心瘋了。」四姊笑。
「給我看看。」我說。
「等你考完試吧。」她說。
不管她開心,不開心,笑,靜默,她總有一種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的鎮靜與淡漠,但是這種淡漠使我覺得她可靠。
這一頓飯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飯的時候,我們喝咖啡.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當時小燕正在說話,本來無論誰說莫名其妙的話,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貫注的听,她是一個禮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斷了小燕的話。
「有車子聲,什麼時候了?怎麼會有這種車聲?」
我們停了說話,側耳而听,的確有車子引擎的聲音,而且是一輛跑車。
四姊「霍」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把大門開了。
我問小燕︰「什麼事?」
「九成是他來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誰?」一時間我還沒醒悟過來。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說,「不……不是男朋友,該怎麼說呢?同居的人。情人,愛人,異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熾,我太想知道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會進來。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麼,她說︰「是他,那輛跑車的引擎聲我都認得出來。」
沒有一會兒,門外有聲音傳了進來。
一個低沉男人的聲音說︰「你何必出來呢?一會兒又著涼了。」
「你真該打個電報來!」四姊說。
那男人出現在門外的時候,我幾乎停止呼吸幾秒鐘。我頓時明白了。是的,惟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婦,可惡的是,上帝竟這麼不公平,這麼厚待了這個男人!
他約莫四十歲左右,漂亮得簡直不成話,所謂「英俊」兩字、用在他身上,簡直無懈可擊,兩鬢早白,仿佛染成的。
臉上只有額角有皺紋,白襯衫,黑西裝,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貼在他身上,舒服順眼之至。他輕輕的舉止,幾個動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從頭看落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樣的外表,如果再有學問修養,簡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樣,我把這事當作一件極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見到了我們,和藹的點頭。
四姊介紹,「這是黃先生。小燕是見過的,這是宋家明,家明與你念同科呢。」她看著黃說。
她那種眼光,是我從前未曾見過的,一種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種我們無法進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紅顏知己若此,夫復何憾?這該死的男人,這幸運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麼?」他問四嬸道。
「畫仕女圖。」她笑,「學了一輩子的梅蘭菊竹,現在總算出頭了。」
黃向我們笑笑,他月兌了外衣,坐了下來。
我與小燕起來告辭,他苦留我們,小燕答應再坐半小時,可是我與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視著窗外。
小燕說︰「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點點頭,難得的是那種風度。
「與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與四姊結婚。」
天下沒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謂不能,就是不願意,他愛她,可是沒願意到為她離婚的程度。因此算來,他愛她實在太少了。
我轉頭看他們,他們正在低聲說話,沒有握手,沒有搭肩,可是兩個人隔得再遠,也還是有一種融合的感覺。我嘆一口氣。
長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個女人只為了等他而過日子?
他不會知道,他只知道他來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會認出他車子的聲音而奔出去開門,太幸運了,這算什麼呢?雖然是她願意的。
我嘆了一口氣,堅持要告辭。
小燕與我出來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計程車。黃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氣,她沒有堅持。
我們看見黃那輛名貴跑車停在門口,車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問我︰「你覺得四姊快樂嗎?」
「她有她快樂的時候。」我答。
「什麼時候?」她問。
「現在。」
「現在?現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幾時又走,她怎麼快樂得起來?」小燕問。
我呆呆的看著小燕,「那麼她幾時高興?」
小燕道︰「沒有快樂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快樂的時候。」
「那麼她干麼不離開他?」我問。
「他那樣的男人?」小燕笑,「你見過幾個他那樣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歡他?」
「我可沒有這資格,我也沒有這麼偉大,一輩子過這種生活。」小燕說,「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只想過平凡的一輩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當你一腳踏進法學院的第一日,平凡已離你而去。」
「可是法學院里有一半是女學生!」
她不服氣。
「女人根本只有兩種︰平凡的與不平凡的。兩者數目相等。」
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歲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像他。我也許會在一家小大學教書、頭發又白又月兌,披一套舊西裝……我真不明白怎麼有男人可以那麼漂亮。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也沒有幾個女人像四姊,他們看上去漂亮,也許因為他們沒有結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們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們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應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門口跟我說︰「你今天很不高興。」
「開頭是,現在不了,現在很平靜、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興,她欲言猶止,我們倆呆呆站在門口。
我看著她扁扁的臉,在夜里她的臉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軟了下來,我看著她很久。
我說︰「下個星期……有空嗎?」
她很緊張,「有!」
我從沒有見過她這麼坦誠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動,當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對我這麼好,對別人也是很壞的,當時我只覺得她極之可愛。
我說︰「下星期六,七點鐘,我來找你。」
「是。七點鐘。」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答應著。
我說︰「我——不大會說話,你不要見怪。」
她微笑了。
我嘆了一口氣,轉頭回宿舍。
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簡直累得要死,月兌了衣服。也沒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來.這一次沒有胃痛吐血,半夜我發了一身風疹。
我盡量忍著不抓,可是看著身上一團團,一塊塊,我忍不住惡心,我頭都大了。我大聲叫著,揮著拳,不是為了風疹,而是為了太多奇怪的事,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沒有睡,第二天就紅腫著臉叫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到醫院不必掛號。
醫生說︰「怎麼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