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一段雲 第6頁

作者︰亦舒

老實說,小燕並不是一個討厭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處,她的時髦是真時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個,還要有那個閑錢。

至少她沒有幽怨地說︰「我來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說︰「我來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著我書架上的書,我的論文,我的功課。

我忍不住問她︰「你念什麼科?」

「法律。」她說。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說。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將來都找不到飯吃。」

我也笑笑,她說話也還有點意思,只是沒有勁跟她辯論下去。

她問︰「為什麼這些日子里從來沒見過你?」

「因為我從來不出去走動,我不去舞會,我不要參加同學會,我總是坐在宿舍里。」我答。

「為什麼?為了女朋友妒忌,不讓你出去嗎?」她又問。

這小女孩子問得這麼明顯,我又不傻,當然听得出她是在試探我有沒有女朋友,于是我笑了。

她見我一笑,面色便一紅。

我只好大方地告訴她︰「不,我沒有女朋友。

她臉上紅得更厲害。

「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問。

「你有沒有男朋友?」我問。

「普通的就有,可是沒有要好的。」她說。

她很天真,也很活潑,所以我說她是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你為什麼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說。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說︰「你能怪我嗎?」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沒有,除非你討厭女孩子。」

「討厭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愛的了,男人除了為女人忙著,還有什麼其它娛樂呢?我一點也不討厭女孩子,你完全誤會了。不可能的事!」

「那麼我常常來看你,你不反對吧?」她問。

我真笑了,她太可愛了,我真還沒見過她如此可愛人物呢,她一點也沒有矯情,想什麼做什麼。我們正需要多幾個這樣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對。」

「那麼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問。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這不是我喜不喜歡你的問題。」我說。

「不見得咱們二十四小時都對著課本吧?」

「當然不一定。」

她看著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說得再明白沒有了,她要來看我,她喜歡我,這種喜歡是表面化的,就像一個孩子喜歡吃糖一樣。拍電影的時候,這種類型的女子常被稱為「純情女星」,大概純情是日文,香港台灣人抄抄襲襲,覺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實小燕是很純情的,只有讀法律的人才能純情。

我問︰「你念大律師?」

「是。」她聳聳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麼用呢?難道還能掛牌嗎?這里輪不到我們。」

「回香港去,開律師樓。」

她笑,「我父親再有錢,他有十二個子女。不能花這種錢在我身上,沒希望。」

「可是法律還是有趣的,將來讀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夠了。」

她又笑,「讀七年大學只為了將來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說︰男人好起來,娶個妓女還頂在頭上,不好的時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內。」

我震驚,「這是四姊說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麼使她說這種話的?這簡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難道不是我眼楮看到的那個人?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我只好淡淡的說︰「妓女也有好處。」

小燕笑,有興趣地問︰「你會娶妓女嗎?」

「我?」我也啞然失笑,「當然不是我,百貨識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話也沒有,為什麼跟我就可以說兩車話?」

我說︰「四嬸是長輩。」

「你幾歲?」她問。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說道,「又比你大多少?你們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遠不長大。」

「人家說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訴你,難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別太得意了,一轉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紀輕也好算是本錢?也許對某些男人女人說是,可是我們又不靠那個吃飯。」她說。

我說︰「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歲的時候,有四姊那種氣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虧了,小的,她讓著;老的,她也讓著;同輩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沒出息了,難怪人人把她當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沒有。」我說。

小燕看我一眼,說道︰「你我有什麼用?與她何益?」

「不能這麼說。」我站起來,「你要喝咖啡嗎?」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來,要是不忙,我們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麼做,要忙起來一輩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過了。我是一個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螞蟻還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經過時了,我也沒有資格做嬉皮,正如「風流」、「新潮」,「嬉皮」也是一個被最多誤解的名詞,抽抽大麻就懶于工作,或是敢當眾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難怪天下嬉皮這麼多,有人到了四十歲還樂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沒有福利金派,這些人全變了癟三。在我來說,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學苦干的人,盡一份責任,名成利就之後,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載,這才是一種浪漫,是一種選擇——社會沒有對不起他,他也沒有對不起社會。這才是人。

我最喜歡參加會議,跟一大群教授、同學、別間大學來的專家一起討論一個題目,談笑風生,爭論得有理,這時候,誰還高興做那種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麼條件?他們懂什麼?一流嬉皮如鐘拜亞絲日日說花與和平,她的唱片還是得賣錢,送給大眾不成?她吃什麼?屁。

最最沒出息的人,一事無成的人,懶得出名的人、在怪社會怪人類之余,當然拿手好戲是表示他們清高。

也們想庸俗可還難,等下輩子重新來過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試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飽就清高了。

是呀。幾百年後有什麼分別?分別在現在,誰還管幾百年後的事?現在重要,現在我要做一個站得出來的男人,對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電茶壺滾了,我沖了咖啡。給小燕。

她看著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說話,一下子說︰「你怎麼忽然靜下來了?」

「對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說。

「你是一個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問。

「不。我是一塊木頭,只擔心自己長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喬木也好。妾系絲蘿,願托喬木。」她說道。

「別胡謅,那紅拂是楊素一個小老婆,自然有這種念頭,你是好好的法科學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麼不好2」她忽然漲紅了臉。

我呆呆的看著她,他媽的女人真難應付,好好的就變了臉,什麼得罪她了?難道她母親是小老婆?她是小娘養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我怎麼曉得?我最不高興女孩子自以為有天生本錢,可以隨意給男人臉子看。

于是我聲音冷了下來,「說錯了話嗎?錯在何處?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樣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沒個黃毛丫頭來給我受氣了,她有什麼稀奇?大學里她這種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這種女朋友不會等到今日。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