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學們開始起疑,他們知道我以前是沒有電話的,有人問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們又不見她出現。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傾慕的一個女人,我連她的年齡與名字也不知道。
母親節近的時候,我出去買禮物,什麼都貴,黃金、白銀、大衣、鞋子,什麼都買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櫃台前面,考慮買不買粉盒,我知道媽媽是不用粉的,不過這是我最後買得起的東西。
正在這個時候,我听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過來看看這個。」
因說的是玲瓏的國語,我轉過頭去,說話那個女孩子臉蛋扁扁白白,雖然很清秀,倒還罷了,那位「四姊」卻是我能知道的雲小姐,我高興得更呆了。她戴著一頂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顏色並不出眾,但的確是好式。
我忙叫她︰「雲小姐。」
她抬起頭,見是我,馬上笑說︰「家明,怎麼看見你在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釋我的原委。
她說︰「買個香盒吧。」
我笑說︰「我媽媽年紀大了,不用這個。」
「胡說,你媽媽自己不買,你不會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買了,又便宜。真是,媽媽從來沒用過這樣的東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歡,只是從來沒有人送過她,她自己又不舍得買。我很注重雲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著不少東西。她說︰「家明,我們去吃杯茶吧。」我答應了。我們選了一間吃面點心的店。這個地方顯然坐下來的人非富則貴,衣著豪華。
我看看坐在我對面的兩位小姐,雲小姐介紹那年輕的女孩子為「小燕」。她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子。
我問︰「為什麼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說︰「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麼會有這樣的名字?」我笑。
小燕說︰「我騙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雲小姐說︰「再亂講,我就要生氣了。」她沒有生氣的樣子。
「其實這是很好的名字。」我說,「‘四姊’。以前我外婆有個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說多好听!現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沒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難道宋家真因我發揚光大了?」
小燕說︰「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歲了,還小!我又過重,飛也飛不起來,還燕子呢。」
大家笑。
這麼幼稚的對白,我奇怪雲怎麼會有耐心听著,笑著。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獨自坐在花園里,她寂寞嗎?那時候的雲,怎麼可能是現在的雲?
吃完了茶,雲付了帳,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電話、地址,她說如果功課不明白,可以問我。
雲說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這樣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臉,可是我並不需要她那樣的女朋友。象她那樣的女孩子,在學生會的舞會里,還可以找得到,可是像雲這樣的女子,是難得見到的。
天暗下來了。
她說︰「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樹。春天到了」
我點點頭,「梨花總是先開的,然後桃花。」
風很大。可是她的車就在附近,我猶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氣了。上車,她是女,我是男,太不爭氣。可是小燕已經坐到車後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讓給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車頭,但一路上沒說話,她們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禮貌的道別。
小燕熱心地招著手。她似乎對我頗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點開心,坐在一張小桌子面前,那功課也不似先一陣子那麼生硬了,連筆記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來。
有一個工業心理學家叫馬斯路,他說人類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處。(三)朋友。(四)工作。(五)實現理想。
可憐,我連朋友也沒有,由此可知這種需要實在是正常的,不過分的。可是談何容易。今日一旦有兩個小姐跟我說幾句話,我就高興得這樣。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這個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個人心安理得、團體里有一對中年夫婦,特別照顧我,陪我說話。做我義務導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話多了一點,最後道別的時候,那位太太說︰「可憐的孩子,有個伴就開心得那樣。」我才知道他們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憐嗎?有時候我是無所謂的,譬如說大家開同學會,要到公子俱樂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沒有,我買了一張票,去了,因為同學們都希望我去,其實約個女伴也容易,英國女子經濟實惠,她自己買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經感恩不盡。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樣很合理的開心。
我曉得男人的邏輯,借乙女來拋棄甲女,借丙女來表示不愛乙女,結果踫著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輩子,世界上哪里有這麼便宜的事呢?我特別的愛惜自己,人家說我有水仙花情意結,那還真是不錯,我得當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著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錯,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將來是人家的父親,我不能錯。
我從小是一個驕傲的人,給老師說一兩句,別的同學覺也不覺得,我已經哭了,知恥卻不近乎勇,我膽子卻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並且跟她一樣有鈔票,還有——大十年八年。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二十歲的男人可以約會二十歲至四十歲的女人。二十歲的男人難道約十歲的女子上街?她總是處處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這種感覺。
餅了那個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從浴白里跳出來,抓住一個洋同學說︰「剛剛廣播.樓下有人等我,我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別讓她跑了!」
洋同學笑,「看你,住這兒十年也沒有一個女朋友.忽然之間有人來找,急成這樣,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點去好不好?你當心我揍你!」我說。
「功夫來了!寶夫!」這混帳小子胡說著下樓去。我連忙奔回房間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褲與T恤。頭發還是濕的,就飛快的奔下樓去,門也沒鎖。上次我忘了鎖門,回來就不見了抽屜里的五鎊。算了,如果是雲來找我,我怎麼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還有誰來找我呢?
到了樓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正在與我那洋同學攀談得起勁,她穿著一件時下流行、東方式的寬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滿銀鐲子,扁扁的臉,長長直發。我記起來了,是那個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學已經入迷了,傻的看著她笑。
我走過去打個招呼,簽了名請她進來。向她解釋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著,不是微笑,而是輕笑,我請她進房間坐,問她有什麼事(是不是雲沒有空,叫她傳話來的呢?)。
她忽然很頑皮的問︰「沒有事就不能來嗎?」
我忍耐著,「不,也許你是有要緊的事。」我說。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書桌上,壓皺了我的功課紙還不知道,然後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說︰「我是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