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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雲 第4頁

作者︰亦舒

我唯唯諾諾,然後她告辭了。

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年紀不小了,長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頭很闊,心地很善,人又熱心,沒有工作。她是干什麼的?身分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個高貴的住宅區。

也許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周末去,我或者會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第二章

這些年來,我所遇見的女子,除了學生,還是學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簡單的秘書工作。也有唐人餐館里的女侍。可是像她這樣,還真少有。如果我沒有生那場病,到醫院去躺了幾天.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並沒有留下了什麼名貴絲巾之類,使我有造訪的借口。

雖然手中什麼也沒有,在一個星期三,我還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準備了一張字條,可以放在她信箱里的,說我來過,這樣更好,禮貌上頭,我已經來過,又不必多話,以免尷尬。

但是她沒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上戴著很厚的手套。這時候天氣剛剛有點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過是長褲、襯衫,可是這種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遲疑了一會兒,剛想上去招呼她,卻發覺她並沒有動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動,仿佛已經坐了很久了。我很吃驚,注視著她的背影。平時她的起勁與朝氣不見了,現在連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麼了?我很是詫異,但是又覺得自己要求過高。她一個人在家,難道還咧著嘴笑不成?

我輕輕叫她一聲,「雲小姐。」

她抬起了頭,轉過身子來,見到是我,馬上站起來,「唉呀,家明,你怎麼來了?也不預先通知我一聲。」

「我……是順路的。」我說。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壞了,正憩著呢,沒看見你來,對不起。」她說,「來,請進。」她的態度永遠很和藹,卻處處不失年齡身分。

我隨她進屋子。房子裝飾得漂亮極了,跟她的人一樣,有一種大方。我坐下來,她做了咖啡,拿出了點心,一邊問我功課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這里當作她的家了,可能嗎?在外國生活的這些人們。我禮貌的坐著,一種無關痛癢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著杯子,不要使茶濺出來。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愛上一個人,往往是不知不覺的。

一種不可能,絕望的愛,是不自覺的,等到明白以後,已經太遲太遲了。也有人愛得不一樣,那只不過是一種強烈性佔有的,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無影無蹤。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她仰望她的兄弟,她的兄弟離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說︰「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說中形容的一樣,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說話的時候,她淚如雨下。真的淚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們相處得並不好,她與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對方,但是等發覺的時候,已太遲了。

每次經過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個人發呆。但是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每次寫信,只是流淚,可是寫完了信,又不寄出。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我細細的看著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臉。

她說︰「別這麼靜靜的坐著,我讓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錄音機,打開了,放在耳邊,忽然之間,那神情是孩子氣的,她叫我听。因為她喜歡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時代曲,听沒有听過都無所謂,反正每首時代曲都一樣,「一場夢,空歡喜,夢醒的時候不見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為已經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為你傷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著,我看著她。怎麼會听這種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級的是這種歌,不過是最無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廳對著一個女人色迷迷的發呆,假裝听這種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還不一樣。

她怎麼也听呢?而且這麼津津有味。

她說︰「你在想什麼,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為什麼如此低級,是不是?」

我但笑不語。

「其實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問。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繩提豆腐,別提了。」

「你有沒有听過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親愛詞,我自小听她念來念去的,焉有沒听過之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這歌,你想‘我為你傷心到底’,這又如何呢?」她問我。

「傷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沒想到你還是那麼浪漫,誰為誰傷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載?還是一輩子?」

她看著窗口,緩緩的說︰「‘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為你忘了,你還很心平氣和的記著,一直記著。」

「那只不過因為你沒有找到一個更好的!」我斷然的說,「一找到更好的,你什麼都忘了,還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憫然,那種成熟的姿態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鎮靜下來,她說︰「到底你是個孩子,還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把錄音機關掉了。

我不明白?還真有海枯石爛這種事呀。我對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走了,我尋更好的,尋不到,一個人發悶,只為尋不到發悶。即使想她,也是一種很合理、很客觀的想,不是刻骨銘心。

但是我怎麼能夠說這種話呢?唉,我並不懂得戀愛,我還根本沒有愛過人呢。

我們把話題支開了,漸漸我發覺她活潑的一面,她學國畫,她會打毛衣,縫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換句話說,她很寂寞。

我在晚飯的時候告辭。

宿舍有飯可吃,我不想打擾她了、她也沒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時候一直想︰她幾歲?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種稚氣,喜歡看柳永的詞,听時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學生往她家玩。她過的生活。倒是很不錯,就差沒養個戲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種享受,不可忽略。

以後她每個星期,差不多總給我一個電話。不外是「好嗎?」「好。」「天氣冷。」「可不是。」

听電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緊張,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電話,倒是沒事了。她來電話的日子不準,有時候星期三,有時候星期五。我在這兩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潛意識想听到她的聲音。我渴望她的電話。

在宿舍里我是最靜的一個,在這里我沒有朋友,惟一認識的就是她。所以每次電話來,我總可以很快的叫出「雲小姐」,她大約是覺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後,她沒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為你傷心到底」,可是我始終懷疑她曾經為一個人傷心過。

她愛上一首這樣惡俗的歌,可是這首歌一經過她喜歡,也就不難听了,有時候我在同學的房間里听到,還認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訪她,可是覺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過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麼意思呢?可是每個周末,我總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滿座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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