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一段雲 第3頁

作者︰亦舒

我因為自尊心的緣故,堅決不肯。

她笑,「你別孩子氣了,我送你一程、有什麼關系?」

我才覺得再掙扎下去就小家子氣,上了她的車子。

「哪里?」她問。

「不妨礙你吧?」我也問。

「沒有的事。」她笑,「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說︰「勃靈頓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學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紀輕輕,做了碩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畢業生才可以住。

車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謝,她一直很溫情很客氣——是有這種人的,對世界有無限的熱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個星期日,下午。陽光居然很好,朦朧地照在我的書桌上,有一層金色的灰,一本參考書攤開著。我緩緩的躺在床上,醫院里一切都有煮過的、消毒藥水的味道,這張床有種親切的感覺,可是寂寞不變的,我瞪著天花板,每個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個人出去看場電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見單身的洋女人,帶一個到宿舍來麼?都沒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間淋浴,回房間換了睡衣,強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學來敲門,問候一聲,就走了,英國人是非常各掃自己門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復思想,覺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會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沒有排解苦悶的方式,我只好發愁。

人是越來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麼熱鬧,大伙兒爭著敗家,明爭暗斗,嬉笑怒罵,賭錢抽鴉片嫖戲子娶小老婆,孩子一個個生下來……

這是有錢人的日子,錢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動腦筋。窮人更不用動腦筋,沒有錢想什麼?

現在就不一樣,現在人太講究上進。不是開玩笑,在家,羨慕我的人還真不少呢。去年媽媽寄一信來,上面寫著︰「兒啊,讓我套大衛王的一句話︰‘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誰?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沒有心如刀割,只是發了一陣子呆。

呀,我願意照顧她,可是我沒有能力。我怎樣能夠改變他們的觀感呢?

留學好比一個黑社會,沒有嘗過滋味的人是不會知道內幕的,到過外國的人又有一種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語,是以年年有人繼續上當。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現在我因還沒月兌離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覺。

我仿佛是睡著了。夢中又見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歲,雪亮的眼楮,貝殼一般的牙齒。我約了她在大會堂等,她是一個守時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幾分鐘,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轉過頭來一個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碼頭的碧海藍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後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經黑了。應該是五點鐘左右,不早了,也該到飯堂去吃飯。

我在換衣服的時候,決定回家後約她出來跳舞。她一直喜歡跳舞。我可以很禮貌的請她出來,跟她說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個孩子。

飯堂的飯仍然一樣味道,我默默的吃著。隔壁班的玲達見了我,跑來坐在我對面。英國女子什麼都好,就是樣子賤不好。連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級應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她說︰「你到哪里去了?好幾天不見你,躲起來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間里。你連學校都沒有去,為什麼?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為什麼悶悶不樂?告訴你,別擔心,什麼大事,找個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沒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說好……」

我沒有回答,吃完了飯,我說︰「我病了幾天……」然後就走開了。

我知道她怎麼想。我不能管她怎麼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給她們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風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覽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麼,我在廁所做什麼,我與他們無關。

我開了無線電。我只有一只小小的無線電,還是最近買的,貴得很。後面刻著︰台灣制造。以前有一只錄音機,可以唱時代曲錄音帶——「心上人,你為何好像水中月天邊星?」可是住在外邊,被毛賊偷走了。還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氣得不得了,可是氣管氣,人還是不肯回家。氣的事多呢。

像財政部長丹尼斯希里,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擊他削減多項幅利,居然對記者說︰「他們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國頭。」什麼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國長中國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還受著氣。

音樂是不錯的。

有時候伏在案上做四五個小時,台燈照得臉色發紅,背脊多麼酸疼,但是功課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嘗沒有明天的功課,逼死命似的天天趕,對于人家房間里日日夜夜大被共眠,進行國際友好行動,春光四溢,我還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與妒忌的組合,找死。

明天又該早起床了。

去上學。

穿著熟悉的牛仔褲、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學,對著那些熟爛了同學的面孔,他們恨我正如我恨他們。衣服穿了六個月的冬季,同學對了五年整,終有一日大家會嘔吐起來。

我不大等待明天。

有一個女孩子寫了段專欄,其中兩句名句我是永遠記得的——「日出並沒有帶來希望。日落並沒有帶來失望。」唉,寫得真是好。

有空的時候,我便寫日記。

寫日記與寫信都是最最寂寞的舉止。

看電視也是。

做功課的時候常常長嘆一聲,即使是萊歌惠珠站在門口,我也沒有工夫招呼她。但是我多麼願意犧牲功課來陪一個好看的女孩子。

同學們說︰「啊,你終于病了,做得太多了。」

說的很是,做得太多了?沒有,沒有太多,做得太少了,上學放學,走一條彎曲曲的路,到了課室,拿出筆記,一二三開始抄。手像是自動的,跟著流麗的字移動。常常做夢,在考試上把所有的卷子答成中文。

這樣子又過了一個星期。

一日放學,到了宿舍,便有人在外找,我下樓一看,是一個女子,我十分驚異,看仔細了,卻叫不出名字來,我並沒有忘記她的姓名,但是不好意思叫出來。

她笑著迎上來,「我姓雲,記得嗎?」

「雲小姐,」我不好意思,「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呀,你痊愈了嗎?」她輕快的說。

我簽了名把她請上樓去。她買了水果來看我。

她的熱誠是出乎真心的,因此非常大方,她穿了襯衫與呢裙子,頭發還是短短,眼楮閃閃生光,她使我有種踏實的感覺,與她在一起,很平安。

她坐了二十分鐘,她說︰「我們每周有一個聚會、都是年輕人,多數是海外學生,在我家舉行,你如果有空,請來看看。」

我心想,如果我去了,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就不稀奇了,她對每個人都這麼好。

「你是社會福利工作人員嗎?」我問。

「不不,我是無業游民,整天與小朋友們說說笑笑,就完了一天。我們每周來見一次面︰做功課唱歌看電影,很自由的,如果喜歡群居生活,再好也沒有了,如果比較愛靜,也可以躲在一角看書,沒有人會騷擾你。」

我笑,「那麼你是沙龍女主人了。」

她搖頭,「怎麼敢?學生在外國……很靜。我以前也有過這種經驗,大家能夠在一起,當然比較有照應。」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