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她為胡可欣進行第一次植皮手術。
麻醉之前,她握住病人的手。「手術需分段進行,不會像科幻電影,紗布解除,美女出現。」
「我明白。」
一品站在手術室好幾個小時,初步把扭曲的臉部皮膚解松。
助手說︰「今日的矯形技術比十年前高妙多倍。」
一品唔地一聲。
「教育電視詢問,楊醫生可否示範一項手術,供他們實地拍攝。」
一品答︰「沒可能。」
「有些病人可能願意,我看過拉臉皮過程實錄。」
一品又說︰「不加考慮。」
「那只好回絕他們了。」
這時助手說︰「病人流淚。」
「已經全身麻醉,怎麼會落淚。」
「也許,潛意識中,心底深處,觸動了傷心事,到底,沉睡不比死亡。」
「甚麼事那麼傷心了?」
「你說呢?」
冰冷的手術室忽然沉寂。醫生與看護剎那間都牽起了自己最痛心的回憶。
一品低著頭完成這一次手術。
站了那麼久,腿有點酸,她到休息室坐下。王申坡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到她家門了,以往,醫院老是廣播︰「楊一品醫生電話,楊一品醫生電話」,鬧得人人都知道楊醫生有個熱情男友。
今日盛況不再。
休息室里還有兩個人,大概是病人家屬吧,是一名老先生與年輕人,開頭一品以為他們是父子,听真了他們對話,又覺不是。
「六十年夫妻,說甚麼都不舍得。」
年輕人低聲說︰「教授,我明白。」
「這次,多得你大力幫忙。」
「有事弟子服其勞。」
原來是師生關系。
到處有好人,那年輕人顯然不辭勞苦,尊師重道。
老教授白發蕭蕭,衣服與面孔一般憔悴,長得有點像愛因斯坦,已有八十多歲。
他感慨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當年與她在實驗室掙扎情況,歷歷在目,怎麼一下子都老了呢。」
「教授,我去買杯熱咖啡。」
一品開口︰「你陪教授,我去拿咖啡。」
年輕人抬起頭來,「謝謝。」
呵長得劍眉星目,一表人才,光是白襯衫卡其褲已顯得英姿颯颯。一品做了兩杯香濃咖啡遞給他倆。
「謝謝醫生。」
「我姓楊。」
「我叫熊在豪。」
這時,看護走出來,「張教授,請進來見師母最後一面。」
老教授茫然步履蹣跚跟著看護去送別。
一品沉默。
即使再做一百年醫生,再經歷多一千宗死亡,也還是淒然。
年輕人無奈,「以後,教授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一品輕輕說︰「可是,他們曾經度過那樣寶貴的六十年光陰。」
年輕人點頭︰「你說得對,醫生。」
「人類命運如此,也許,美好回憶會照亮?授余生,他因此得到能力。」
「醫生,你說得真好。」
這時看護又出來,「熊教授,師母想見你。」
他??趕去。
一品也去看胡可欣蘇醒沒有。
她獨自躺在病床上,側?看?窗外。
「感覺如何?」
「像大夢初醒。」
「那多好。」
「醫生,我想過了,容貌恢復之後,我會投入正常生活,好好工作。」
「咦,你本來想怎麼樣?」
「我一直想打扮得最漂亮在他面前出現。」
一品嗤一聲笑。
「對,醫生,笑得對。」
「我實在忍不住。」
病人也笑了,只是一臉繃帶,笑得勉強,笑成唷唷聲,驟听有點可怕。
「化工系畢業的你打算在甚麼地方工作?」
「去迪斯蘭達化妝品公司的實驗室。」
「那是賺錢的好地方。」
「許多同學都集中該處。」
「專研究哪種?」
「美膚術。」
真諷刺。
一品鼓勵︰「希望有一日你可親自示範。」
「醫生,自你處得到的,似乎不止是易容。」
「最高興听到病人那樣講。」
她拍拍病人手背,告辭離去。
明早還有另一宗手術。
在停車場她看到剛才那個年輕人坐在一輛吉甫車?流淚。
她忍不住走過去。
他連忙抬起頭來,「對不起。」
「致哀何必道歉。」
「她是那種為我們補衣服的師母。」「請問你們師徒屬哪個學系?」
「史前生物。」
「啊,恐龍、猛、劍齒老虎。」
年輕人在路燈下也看清楚了這位漂亮善心的女醫生。
他忽然說︰「你是那麼年輕,醫生。」
「你也是,教授。」
兩個人都笑了,他們交換了名片。
那天晚上,一品在日記內這樣寫︰「今日,我看到了成年男人真誠的眼淚,在這個你虞我詐,虛偽浮淺的社會里,只見囂張、虛榮、愛吹噓、無實在、自欺欺人的男生,已經很少有人懂得落淚,或是歡笑……」
一品隨即笑了,像不像個小女生寫日記。
妹妹電話來了。
「科技大學問你能否給一個講座。」
「才疏學淺,講甚麼?」
「你不去,自有比你更拙劣的人去濫竽充數。」
「讓他們做好了。」
「緣何與世隔絕?」
「我有我的世界。」
「姐,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你自己,老媽不久會追問你婚期,看你如何應付。」
「你開始抗拒忠告。」
「是,老態畢露。」
「不久你會連這句話也不敢說。」
「二晶,考古學與史前生物學有何分別?」
「分別可大了,考古學顧名思義是對一切古物表示興趣,特別是歷史文物,像埃及圖騰,卡門王墓,中國秦始皇帝兵馬俑;而史前生物,是想鑽研生物當年活躍在地球表面時生態。」
一品沉默一會兒,「還是醫科簡約。」
二晶贊同︰「是。」
兩姐妹咕咕地笑了。
一品沒有將岑美娥事件告訴妹妹,一人欷歔已足。
第二天,有一位小姐到醫務所來,想要一雙美麗的大眼楮,一品對她說︰「家里有無數碼相機?」
「有。」
「替自己拍幾張照片,把相中人眼楮放大,看一個禮拜,如果還覺漂亮,再來找我,記住駝鳥與長頸鹿的眼楮也極大。」
她趕去醫院替樂愛蘭做胸部手術。
小愛蘭有點緊張。
「手術後可以穿背心?」
「泳衣、T恤,甚麼都可以,你的脊骨、肩膀、腰肌都會減輕負擔。」
愛蘭听了,舒暢地吁出一口氣。
任何手術都血淋淋,相形之下,隆胸手術簡單得多,只需切開一吋長裂口便可植入,這次愛蘭整個胸需被攤開來重整。
縫合時助手忍不住說︰「楊醫生手工真精細。」
每針必須順著肌膚紋理細細密密縫上,期望將來拆線後看不到傷口,不過許多微絲神經線已遭切斷,喪失若干敏感是一定的事。另一個助手把割下脂肪過磅︰「醫生,每邊足三磅半。」
看護微笑︰「像不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尼斯商人》。」
「她體重才九十三磅。」
「這叫做如釋重負。」
「從此不用忍耐奇特的有色目光。」
「請替她安排一連串康復運動。」
手術完畢,一品輕輕撫模少女的面孔。
她離開手術室,除下口罩,向愛蘭母親交代。
看護走過來,「楊醫生,霍教授在辦公室等你。」
一品更衣乘電梯到辦公室。
一進門就听見師弟妹談笑聲。
他們圍住師傅高談闊論-
「到了那所醫院,一看,嘩,先進國家的廚房還要干淨得多,地下牆上血漬斑斑,醫生袍用完再用,根本無人消毒,針嘴還得用開水烚……」
「你說甚麼地方?」
「莫斯科,相信嗎?」
「唉,藥物短缺,只盼望別叫我在病人無麻醉情況下做手術。」
這時霍?授看到一品,向她說︰「這班孩子剛參與無國界醫生計畫回來。」
一品微笑,「其志可嘉。」
「去過一次真正害怕,真猜想不到廿一世紀地球表面還有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