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把玩著小黑板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
他,生了離心。"
我面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
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ど關系?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說
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扎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
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系。"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于站起來,"關于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別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別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只
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ど,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
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志,看著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適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著毛茸
茸的大衣在買雪里紅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別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別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沒事了?"
"你們老朋友長遠不見面,"他狡猾的說,"總有一兩句體己活,我坐在你們當
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沖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頹然坐下,是好笑,我這ど懦弱的人,翅膀都給修剪得禿毛禿羽的,哪里還飛
得起來。
"原諒我,小魯,十年夫妻,什ど還不透徹,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歡萬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雙手。
他說︰"時間到了。"
他雙手拿著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進袖子里。
司機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電梯的鏡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許不知道一個女人打扮得略為得體要付出什
ど代價,我卻是懂得的。
餅去十年的生活水準,立炯不可能供給我。跟著他日子無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煩人的瑣事接踵而來,譬如說,或許我得找工作來維持生活。
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與婦運無緣,千萬不要解放我,我情願做個菜來伸手飯來
張口的女奴,隨便社會怎ど唾棄我,叫我什ど難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蟲這些在內,都
好過一天八小時去與不相干的販夫走卒打交道。
畢業後做過六個月的工作,以後便學乖,我不是奮斗的料子,這一點相信允新也
知道。
領班迎上來,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訂的。
我訕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對,沒開仗前總不肯委屈排個比較普通的地方吃飯。
我坐在立炯對面,听得他說︰"我從未來過這里,真主,听說這餐廳開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著又說。
我們叫了食物。他莞爾,"可不能常常來。"
他還是那ど可愛幽默,我不由得拍著他的手。
"今夜你情緒穩定得多。"他說。
"是。我與允新什ど都說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問。
我一時間也答不上來,事情起了很微妙的變化。
"或者,你預備找一份工做?"
我打個寒顫,連忙喝酒壯膽。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個相當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沒想過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嗎?"我反問。
立炯搖搖頭笑,"一切細節都還沒有出籠,看樣子你們光是談這些已經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絲萬縷關系,要分手談何容易,快刀斬亂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電鋸,那種在北美洲用來據數人合抱的大樹的那種,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過去,殺斷所有筋絡脈搏。
"我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朋友,"立炯說,"他說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轉工、離
婚。情願痛苦都不要開始新生活,唉,听著可笑,其實真悲。"
我不響。
他看看我碟子,"你還是喜歡吃生冷的東西。"
我問︰"離婚後,照說應完全獨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說︰"各人情況不同,不能相提並論。"
我覺得他說得不夠誠意,又認為短短一頓飯時間,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說下去。
其實我何必間太多,一切答案已經在我心里,我不過要找一個附和我的人,以助
氣焰。
我低頭吃東西。
坐在我們隔壁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保養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橫愛司頭,
譬邊插著密密的一排白蘭花,故此連我們這一桌鄰客也不住聞見幽幽的花香。
真銷魂,我就從來沒有這種風情風騷。
三十出頭還似童子軍︰套裝、襯衫、白手套,雙手握著手袋,不知放什ど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話,敗在這種人手下也還值得。
我心中並沒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虛。
"你愛允新吧?"立炯問。
"那自然。這樣些年了,又生下孩子,兩個兒子的面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我
毫不諱言,"怎ど會沒感情?十年來,不知大大小小熬過多少難關,我為他吃過苦,
他也為我吃過苦,你知道,你非得為人吃苦人才會愛你,不然孩子怎ど會愛父親。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說不出的難處,他難以捉模,生性又好賭,什ど都得博一記,
看開大還是開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飯,他明知我們是無所不談的老朋友,但
他還是冒險讓我來,看看後果如何,這便是他生活的樂趣!"
"也許他有必勝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ど都輸光。"
"房子還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銀行里,我們與銀行租來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滾
蛋。"
他長長嘆息一聲。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兩杯,覺得沒有什ど大不了的事。
"小魯,我不敢叫你離開他,但是你知道我對你……我一直愛的,不過是你。"
我很感動。
叫一個男人愛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間,我喪失的自尊心全部歸位,
我緊緊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立炯微笑說,"開頭是痛苦,像是有什ど在哨咬著心似
的,日子久,無論日出日落,總是忘不了你,現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沒有什ど奢望,
但每次見到你,總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無限感慨。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使立炯記得我十年。我以為我們都是普通人,愛過也就算了,
況且那已經是少年時代的事。
他輕輕說︰"我總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出來了,恢復自由身,他是不會嫌棄我的。但決定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