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始終要回去的。」我低聲說。
「人總會衰老死亡,公侯將相也不例外,可是遲總好過早。」
我不語。
「跟我出海。」他說。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說︰「馬寶琳,你不用推辭,我不是一個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驗試練,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他的雙眼閃閃生光,炯炯有神,我有點喜歡,又有點害怕,我明明已下決心不淌這個渾水,此刻有六神無主。
「我也得為自己設想,過一些快樂的日子,與你共渡,我很高興很快活,或者對你來說,生活牽涉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說︰他終于要回去的,不妨,他們不見得會殺了我。
我與他下樓。
我早該知道他是什麼人了。我在新聞片中至少見過他一次。
怎麼會沒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說。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仍是老好招風耳,別忘記,今早你對我說什麼,現在仍可說的。」
我哭喪著臉不響。
「家中廁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牆紙我也拿手,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慢慢學。」
我幾乎落下淚來,那時膽大包天,道現在才曉得害怕。
佔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夫將船緩緩駛出去。
天空是紫藍色的,風並不小,但吹上來很舒服,我靠在欄柵處,看城中燈色。
佔姆士溫和的問︰「寶琳,你怎麼變得跟我未婚妻一樣,一句話都不說了。她與我將會共渡余生,虛偽一點不打緊,我倆的時間可不長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誰稀罕!」
「我稀罕。」他做個鬼臉。
「你再稀罕也不會學你表兄,為了他愛的女人而放棄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還不是乖乖跟那個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進一口氣,「如果你沒救過我,我就控告你誹謗。」
我懊惱得很,哪里還有心思跟他胡調。
他開了香檳,向我舉杯,「天佑吾國。」
我一飲而盡。
天上出現了第一顆星。
他說︰「以後的日子里,即使活到八十歲,我會記得南中國海紫色的夏夜,一個蜜色皮膚的女郎與我曾經有過好時光。」
我慢慢吃著魚子醬。
或者我應當自然一點,免得被他以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噴噴的酒使我定下神來。
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提到這一個王太子,恐怕是沒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麼?」佔姆士問。
「坐船、搓麻將、探訪親友、約會男朋友、去派對。」我閑閑的說︰「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沒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許許多多,否則日子怎麼過?我是個很受歡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陽光普照的時候,香港起碼過半數以上的男伴都會樂意約會我,但逢陰天雨天,他們全躲了起來。」
他點點頭。「史提芬呢,他對你可好點?」
「他老說︰‘省點總夠過。’那自然,一家八口擠一擠躺一張床上,也就這麼過了。我不敢說他不對,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會照顧她,他當妻子是伙伴,共同經營一盤生意,無需呵護愛情。」
「為何嫁他?」
「時間與機緣到了,」我說︰「人們結婚對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個,而且為什麼不?愛的越深,痛得越切,咱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處多得很呢。」
「這倒與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說︰「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責任。」
「是嗎?我的責任要待幾時才會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們覺得替我娶了親,日子比較容易過。」
「別說得這麼淒慘好不好?」我心中惻然。
他說︰「你看見後面盯著我們的船沒有?」
「看見,一共三艘。」
「多累。」
「誠然。」
「你知道保鏢叫我什麼?」他說︰「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回復過來,拍拍他肩膀,「佔姆士,振作點。」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寶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飛機飛到新德里那個站,就有人在我湯里下毒了,」我溫和的說︰「你們是神仙眷屬,全世界都容不得我這個狐狸精,再說,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驚人,一掌揮過來,我吃不消。」
他微笑,「誠然,有許多事我是沒有自主權的,但到底發起威來,他們也得遷就我,你放心,保護你,我還有點力。」
我不出聲。
「寶琳。」他自我身後抱住我。
我閃開,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滿天的星星。
「你仍覺得我毫無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國女人的情感熱得很慢,」我緩緩說︰「表面上再新潮,骨子里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時三刻與你接吻擁抱發生關系。」
他搓著雙手,「啊是,幾乎忘記了,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自口袋模出一只盒子。
來了,我想︰厚禮、關懷、權勢……引誘我入谷,如我陷入這段傳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將是做一個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禮。」
「你也說過不與洋人上街。」他微笑,打開盒子,取出一只蝴蝶結形的小鑽石胸針,墜著兩顆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致,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會太貴。
「謝謝。」我接過了,虛榮的女人。
「後面刻著我的名字。」他說。
我別在衣領下。
「你是個美女,寶琳。」
「你少見多怪,象我這樣的女人,香港有三十萬個。」
冷風颼颼,香檳是唐柏里儂,易入口,醉了還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佔姆士沒听懂,但顯然他也陶醉在這個景象中。
這個夜晚其余的時間里,我並沒有再請求他離開我。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是一個穩重的好人。
第四章
他離開了領使館「親戚」處,留在友人的公寓里,我領他到超級市場買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鏡,平時戴著避人,他穿時髦的衣著異常好看。
他頭發長了許多,比我初認識他時更象一個普通人。我們在廚房忙著張羅吃的,因為出神高貴,佔姆士的氣質與一般上等的華籍男子相仿,並無太大的隔膜,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他的態度沉澱下來,雖然不再輕佻,倒也活潑——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佔姆士是一個氧氣隔離箱內長大的嬰兒,世上一切的不幸,他只在報章上閱到,遙遠而不實際,他知道這世界上發生著什麼事,但是沒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臉與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彩與群眾握手與在騎馬放風帆滑雪當兒給記者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細節都令他詫異與好奇。是以他覺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陽光,三五天之後,他已不願離開我。
每日他都送我禮物,有時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來,還笑說︰「是你神秘的愛慕者呢。」
有時是巨型的鑽石,我也會笑說︰「我下半生潦倒的時候,靠的就是這些東西了,我會流著眼淚賣掉這些最有紀念價值的禮物。」
佔姆士會悲哀的說︰「你總是想離開我,寶琳。」
壓力總是會來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說她在新聞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國的王太子留戀異鄉,這事遲早要被拆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