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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泡沫 第7頁

作者︰亦舒

說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復雜的人事關系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我又夢見自己成了鐵金剛,雙手可以發射火箭殺敵,象日本科幻卡通里那種,第一個被我殺掉的是奧哈拉,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粵語殘片中的歹角,一點血性都沒有,可怕之極,我對奧哈拉說︰「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學藝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後我仰天長嘯。

「寶琳,寶琳——」

我驀然睜開眼楮,「誰?什麼事?」

佔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說︰「你魘住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睡覺也花那麼多氣力,咬牙切齒地,你做什麼噩夢?」

「殺人。」我虛弱的撐起身子。

「嘖嘖嘖,暴力暴力。」

我說︰「佔姆士,倒杯茶給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猶疑,便去倒茶,遞在我手中,我仰著頭喝干了。

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什麼事,」我搖搖頭。

「放松,何必緊張,看看我們的國家將要陸沉,我們還不擔心呢,你何需憂慮?」他扮個鬼臉。

多年來只有我扮小丑引別人歡笑,他是第一個引我發噱的人,我忽然悲從中來,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長來接,立刻崩潰,我登時一聲哭起來。

「喂喂喂,你怎麼了?」佔姆士手忙腳亂,「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說出來,別哭別哭,我答應幫你忙,你放心,我必然盡力而為。」

「我要鑽戒別墅汽車!」我擦眼淚。

他氣結,「你這家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門,咦,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啊,是我家司機,」佔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們別打鈴。」

「你是說這些時候,他一直等在門外服侍你?」我問。

「自然,他是我的司機。」

「太過分了,多麼苦悶的工作。」

「相信我,寶琳,」他嘆口氣,「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開了門,低聲與司機說了幾句話。

他對我說︰「寶琳,我明日再來瞧你,你跟我說說你的苦水,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問。

「目前還沒有這麼嚴重。」他輕吻我的臉。

「招風耳,你可要記住,我救過你的性命。」

「喂,于人有一點點恩,也不能這樣老提著。」

「為什麼不提?」我瞪眼,「槍林彈雨冒著生命危險把你救下來,怎麼能不提?」

他搖搖頭,「拿你沒折,自己當心,好好休息。」

「佔姆士——」

「什麼?」

「明兒記得再來說笑話給我解悶。」

他點點頭,司機走在他前面,他走了。

我關上門。

我最反對東方女人同外國男人來往,再無過犯的女郎看上去都與橫濱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間對佔姆士表露了這樣大的好感,為什麼?我不能解釋。

門鈴響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記帶什麼?我趕緊拉開門,門外是一位外國紳士,見了我,他咳嗽一聲。

我揚起一條眉,沒因他是洋人而對他禮貌一點,很平靜的問︰「找誰?」心里多少有點數目。

「馬寶琳小姐嗎?」他又咳嗽一聲。

那種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說話時的一種習慣,他有點尷尬相。

我說︰「我正是。」

「佔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嗎?」咳嗽。

「司機剛剛接他走。」

「啊,然則我能否與馬小姐談談呢?」他問我。

「我不認識你。」

「我的名字叫惠爾遜。」

「我仍然不認識你。」我聳聳肩,「三萬個外國人都叫惠爾遜。」

「我是佔姆士在香港的監護人。」他解釋。

「你有話跟我說?」

「是,關于佔姆士的一些事。」他說。

「好,你請進來。」我嘆口氣。「如果是茶花女對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認識佔姆士才三天,我們沒有感情。」

老頭子微笑。

忽然之間我臉紅了。

他問︰「我可以向你討一杯中國茶喝嗎?許久沒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過是超級市場里買回來的,所謂龍井,五塊錢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說︰「我在重慶住餅一陣子。」

我笑︰「我還以為你跟八國聯軍到過北京。」

他一怔,隨即笑道︰「我年紀還沒有那麼大。」

「惠爾遜先生,你想說什麼呢?」

「我們都知道,你救過佔姆士。」他慎重地開始說。

「何足掛齒。」我看著他。

「佔姆士已經訂親,他將在九月完婚,對方的家世與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這件事告訴我有什麼用?」

「佔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說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惱怒說。

我惱怒,「我跟你說過,無論大仲馬小仲馬都死翹翹了,你去問佔姆士他是否阿芒,你們廢話可真多。」

「不不,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屬來向你表示一點敬意。」

「給我錢,快放下走。」

他尷尬的說︰「不是錢……」

「嘿,原著里面說,叫茶花女離開阿芒,付的是錢,我還以為鴻鵠將至,我可不收銀杯獎章。」氣勢洶洶地撐著腰。

「小姐……小姐……」他伸進口袋里的手拿不出來。

「什麼?」

他終于說︰「是我國最高市民榮譽獎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輝煌的十字勛章。

「見鬼了。」我嘆口氣,「有什麼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這勛章不是容易獲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給我這塊爛銅爛鐵便想我以後不見佔姆士的面?沒這麼容易,他是一個好伴侶,佣人告假的時候非常有用,又會說笑安慰我,不換不換,你走吧,請放心,我倆之間只有友誼,沒有愛情,我保證他九月份結婚,娶的是那位門當戶對的小姐。」

「可是那獎章呢?」他急急問。

「擱這兒吧,瞧膩了還你。」

「可是佔姆士——」

我已經把門關上。

這老小子,他以為他可以欺侮我。也難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決不接受東方人為他們家庭一分子,娶黃皮膚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並不為意,即使史篾夫家屬派來使向我提親,我還要三思而後行,多半拒絕他。嫁過去做王昭君?從來沒這個興趣。

我走到小露台,終于將幾棵仙人掌轉了盤,希望以後它們長得粗粗壯壯。

完了我約南施吃晚飯,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我們享受日本魚生,我將一搭墨綠色的海膽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溫暖的米酒。

我模模胃︰「帝王享受。」

她問︰「聯絡到史提芬沒有?」

「他到卡薩布蘭加主演‘北非諜影’去了。」

「你們還結婚不結?」

「結是結的,」我說︰「針無兩頭利,各有各的好處,結了婚,總有個人陪著說話,聊勝于無。」

「別說得那麼悲觀好不好?」南施嘆息︰「我若有了對象,一定盡心對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報國’?」

「撕爛你這張嘴。」

我說︰「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單身好。」

「你現在好了,一邊放假,一邊等結婚。」南施說︰「幸運之神一直跟著你……年輕、貌美、聰明、能干,佔盡所有風光。」

我說︰「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沒長我的志氣,倒確已先滅了自己威風,來,更盡一杯,」我一仰頭喝得杯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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