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復雜的人事關系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我又夢見自己成了鐵金剛,雙手可以發射火箭殺敵,象日本科幻卡通里那種,第一個被我殺掉的是奧哈拉,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粵語殘片中的歹角,一點血性都沒有,可怕之極,我對奧哈拉說︰「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學藝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後我仰天長嘯。
「寶琳,寶琳——」
我驀然睜開眼楮,「誰?什麼事?」
佔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說︰「你魘住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睡覺也花那麼多氣力,咬牙切齒地,你做什麼噩夢?」
「殺人。」我虛弱的撐起身子。
「嘖嘖嘖,暴力暴力。」
我說︰「佔姆士,倒杯茶給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猶疑,便去倒茶,遞在我手中,我仰著頭喝干了。
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什麼事,」我搖搖頭。
「放松,何必緊張,看看我們的國家將要陸沉,我們還不擔心呢,你何需憂慮?」他扮個鬼臉。
多年來只有我扮小丑引別人歡笑,他是第一個引我發噱的人,我忽然悲從中來,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長來接,立刻崩潰,我登時一聲哭起來。
「喂喂喂,你怎麼了?」佔姆士手忙腳亂,「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說出來,別哭別哭,我答應幫你忙,你放心,我必然盡力而為。」
「我要鑽戒別墅汽車!」我擦眼淚。
他氣結,「你這家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門,咦,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啊,是我家司機,」佔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們別打鈴。」
「你是說這些時候,他一直等在門外服侍你?」我問。
「自然,他是我的司機。」
「太過分了,多麼苦悶的工作。」
「相信我,寶琳,」他嘆口氣,「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開了門,低聲與司機說了幾句話。
他對我說︰「寶琳,我明日再來瞧你,你跟我說說你的苦水,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問。
「目前還沒有這麼嚴重。」他輕吻我的臉。
「招風耳,你可要記住,我救過你的性命。」
「喂,于人有一點點恩,也不能這樣老提著。」
「為什麼不提?」我瞪眼,「槍林彈雨冒著生命危險把你救下來,怎麼能不提?」
他搖搖頭,「拿你沒折,自己當心,好好休息。」
「佔姆士——」
「什麼?」
「明兒記得再來說笑話給我解悶。」
他點點頭,司機走在他前面,他走了。
我關上門。
我最反對東方女人同外國男人來往,再無過犯的女郎看上去都與橫濱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間對佔姆士表露了這樣大的好感,為什麼?我不能解釋。
門鈴響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記帶什麼?我趕緊拉開門,門外是一位外國紳士,見了我,他咳嗽一聲。
我揚起一條眉,沒因他是洋人而對他禮貌一點,很平靜的問︰「找誰?」心里多少有點數目。
「馬寶琳小姐嗎?」他又咳嗽一聲。
那種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說話時的一種習慣,他有點尷尬相。
我說︰「我正是。」
「佔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嗎?」咳嗽。
「司機剛剛接他走。」
「啊,然則我能否與馬小姐談談呢?」他問我。
「我不認識你。」
「我的名字叫惠爾遜。」
「我仍然不認識你。」我聳聳肩,「三萬個外國人都叫惠爾遜。」
「我是佔姆士在香港的監護人。」他解釋。
「你有話跟我說?」
「是,關于佔姆士的一些事。」他說。
「好,你請進來。」我嘆口氣。「如果是茶花女對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認識佔姆士才三天,我們沒有感情。」
老頭子微笑。
忽然之間我臉紅了。
他問︰「我可以向你討一杯中國茶喝嗎?許久沒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過是超級市場里買回來的,所謂龍井,五塊錢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說︰「我在重慶住餅一陣子。」
我笑︰「我還以為你跟八國聯軍到過北京。」
他一怔,隨即笑道︰「我年紀還沒有那麼大。」
「惠爾遜先生,你想說什麼呢?」
「我們都知道,你救過佔姆士。」他慎重地開始說。
「何足掛齒。」我看著他。
「佔姆士已經訂親,他將在九月完婚,對方的家世與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這件事告訴我有什麼用?」
「佔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說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惱怒說。
我惱怒,「我跟你說過,無論大仲馬小仲馬都死翹翹了,你去問佔姆士他是否阿芒,你們廢話可真多。」
「不不,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屬來向你表示一點敬意。」
「給我錢,快放下走。」
他尷尬的說︰「不是錢……」
「嘿,原著里面說,叫茶花女離開阿芒,付的是錢,我還以為鴻鵠將至,我可不收銀杯獎章。」氣勢洶洶地撐著腰。
「小姐……小姐……」他伸進口袋里的手拿不出來。
「什麼?」
他終于說︰「是我國最高市民榮譽獎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輝煌的十字勛章。
「見鬼了。」我嘆口氣,「有什麼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這勛章不是容易獲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給我這塊爛銅爛鐵便想我以後不見佔姆士的面?沒這麼容易,他是一個好伴侶,佣人告假的時候非常有用,又會說笑安慰我,不換不換,你走吧,請放心,我倆之間只有友誼,沒有愛情,我保證他九月份結婚,娶的是那位門當戶對的小姐。」
「可是那獎章呢?」他急急問。
「擱這兒吧,瞧膩了還你。」
「可是佔姆士——」
我已經把門關上。
這老小子,他以為他可以欺侮我。也難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決不接受東方人為他們家庭一分子,娶黃皮膚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並不為意,即使史篾夫家屬派來使向我提親,我還要三思而後行,多半拒絕他。嫁過去做王昭君?從來沒這個興趣。
我走到小露台,終于將幾棵仙人掌轉了盤,希望以後它們長得粗粗壯壯。
完了我約南施吃晚飯,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我們享受日本魚生,我將一搭墨綠色的海膽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溫暖的米酒。
我模模胃︰「帝王享受。」
她問︰「聯絡到史提芬沒有?」
「他到卡薩布蘭加主演‘北非諜影’去了。」
「你們還結婚不結?」
「結是結的,」我說︰「針無兩頭利,各有各的好處,結了婚,總有個人陪著說話,聊勝于無。」
「別說得那麼悲觀好不好?」南施嘆息︰「我若有了對象,一定盡心對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報國’?」
「撕爛你這張嘴。」
我說︰「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單身好。」
「你現在好了,一邊放假,一邊等結婚。」南施說︰「幸運之神一直跟著你……年輕、貌美、聰明、能干,佔盡所有風光。」
我說︰「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沒長我的志氣,倒確已先滅了自己威風,來,更盡一杯,」我一仰頭喝得杯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