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撐著頭,「你先說,你是誰?」
「我是佔姆士史篾夫。」
「這我知道。」我換一個姿勢坐。
「我在劍橋念大學。」
「什麼程度?」我咻咻嘴。
「學士。」
「蹩腳。什麼科目?」我一點面子都不給。
「歷史。」他尷尬得要命。
「嘿!」我裝個悶樣,「那麼大塊頭的男人,什麼不好讀,去讀歷史,你的時間用在什麼野地方去了?平常有嗜好嗎?」
他反問︰「你說話怎麼唇槍舌劍的?」
我抿住嘴笑。
「難為人家還說‘中國女圭女圭’呢,」他嘲笑,「你哪一點象女圭女圭呢?」
他說中了我的煩惱,是,眾人眼里,我是一個最最精明、永不出錯的女人,視男人如芥草,一開話盒子機關槍就把他們掃在地下,可是我也有七情六欲,社會一方面嚷著要女人獨立能干,一方面又要求我們痴憨如女圭女圭,這真是……。
我露出顧忌彷徨的神色來。也許真該嫁史提芬,只有他有接納我真人真面孔的量度。
佔姆士探身前來問︰「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裝個鬼臉。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與我說清楚,我來幫你。」
「我並沒有具體的煩惱。」
「那麼我們出去走走。」他建議說。
「你以前到過香港?」
「一次。」他說。
「有什麼印象?」我問。
他猶有余怖,「吃過蛇肉。」
我微笑,「你看過功夫電影沒有?」
「電視上看過。」他說。
我詫異,「你也算是個有錢的公子爺,干嗎晚上坐電視機前面?」
「哪里約會去?」他說︰「你又不肯跟我走。」
「沒有女朋友?」
「最近訂婚了。」他說︰「情況比較好一點。」
「啊,恭喜恭喜,」我說︰「那為什麼你尚有這副無聊相,這頭婚事不理想?」
他沉吟一會兒,「也不算不理想。」
我笑,真吞吐。「那麼就算是理想的了。」
「是家人安排的,」他說︰「我老子說︰再挑下去,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哈哈大笑,「你老子倒也幽默,來,佔姆士,我破例與你出去散散心,我瞧你也跟我一般寂寞。」
佔姆士站起來就預備走,我說︰「下次任憑你是主子,也得洗了自己的杯子才準走,第一次當你是客人,算了吧。」
他呆住了。
可憐的洋小子。
我駕車與他到郊外,在倒後鏡看到一輛黑色的賓利釘著我們良久,便問他︰「認得後面這輛車子嗎?」
他看一看,「是我的車與司機。」
「怎麼……」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放心我?怕我非禮你?」
他斜斜看我一眼,不作聲。
「我仍覺得你面熟,」我說︰「現在很少年輕人仍堅持穿西裝了,你不覺得拘謹?頭發那麼短,象紀律人員……」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子,我尖叫了起來。
「你這小妞,別以為你救過我一次就可以盡情糟蹋我,我受夠了呀。」
我大叫︰「兄弟,你鎮靜點,我在駕車啊。」車子大走之字路。
後邊的賓利嚇得連忙響號。
「混球!」我罵他。
「從來沒有人敢罵我混球。」他氣。
「你家里人把你寵壞了,可憐,」我看他一眼,「你家到底是干什麼的呢?」
他用手撐著頭,「大企業。」
「你是承繼人?」我問。
「是。」並不起勁。
我把車停在近沙灘的山坡,「看。」
他一看之下馬上贊嘆,低聲地說︰「啊,這真太美了。」他打開了車門要下去走走。
我不忍掃他的興,陪著他。
他說︰「我可還沒見過這麼美的沙灘。」
「這叫淺水灣,」我告訴他,「當年在這里打過仗的,Repules艦就在這里被擊沉。」
我靠著車窗,「這是我最心愛的沙灘,走遍全世界,沒有一處更美麗,早晨下雨的時候,在那邊的酒店長露台吃早晨,坐一兩個小時,常令我覺得,活著還是好的,我向每一個人推薦此處。」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卻問我道︰「特別是男朋友?」
我笑答︰「是,特別是男朋友。」
他栗色的短發被風吹起,背影看上去相當寂寞。
「從來不曾有人帶我到這種地方來過。」他惋惜的說。
「每個人都可以來。」
「那種大紅花的樹叫什麼?」
「影樹。」
「這是我理想中的東方情調︰艷紅的花,深綠草地,晴空萬里,捕魚的女郎有蜜黃色的皮膚與你這樣的面孔。」他仍沒有轉過頭來,聲音里卻充滿了渴望。
我不出聲。
海水滔滔的卷上沙灘,遠遠傳來人們寂寥的嘻笑聲。
「但我來過香港,失望的是人們英語說得太好太做作,市容過份繁榮整齊匆忙……」
我既好氣又好笑,「向往洋人們心中落後的中國……你太離譜了。」
「你難得不向往以前的日子?」他轉過頭來,眼珠是灰藍色的,「寧靜動人。」
「想是想的,但我不是一個很浪漫的人。」我說。
他嘆口氣。
「你這次住什麼酒店?」我問。
「朋友家。」
我吸進一口氣,空氣潤濕而美麗。
他家的司機自賓利走出來,與他輕輕率了幾句話,他點點頭。
「有事嗎,佔姆士?」
他說︰「有一個宴會,要回去準備一下。」
「別客氣,那你先走好了。」我說。
「我不想去這種宴會。」他懊惱地說︰「我情願與你閑談,我覺得你是唯一會對我說真話的人。」
「別孩子氣,」我微笑,「來,一起走吧。」
他上了司機的車子,我自己開車,我們在叉路上分手,我惡作劇地給他幾個飛吻。
回到公寓,煮了即食面吃,南施來看我。
今天真累的筋疲力倦,我簡直乏力招呼她,任她在一旁發表意見,我只捧著碗吃面看電視。
電視新聞報告︰「王子今次途徑香港作非正式訪問,將居留數天,隨即返國……」
南施隨即扭熄了電視,「真無聊,有什麼好看?」
我白她一眼,干涉我自由。
「我跟你說話,你听不听?」
我三扒兩撥,吃完了面。「我累了。」
「叫你好好的做人。」她說。
我打個呵欠,「你查到那個招風耳是什麼人沒有?」
「明天再說,」南施放棄。
「多謝你關心我。」
「寶琳。」
「什麼?」我眼楮都睜不開。
「你少與那個大鼻子上街,這些洋人沒安著好心。」
「哼,」我冷笑,「你放心,外國人想在握身上揀便宜,沒這麼容易!」
「我是怕史提芬知道。」她說。
史提芬,我忽然想起超現實主義名家魯梭的畫,棕色的色調,一個女人躺睡在沙漠中,身邊一條狗也在睡。史提芬會不會睡在沙漠中,抑或在摩洛哥看肚皮舞?這傻蛋,他什麼都做得出。他沒想到的是,雖然他等了我九年,此刻我卻在等他。
「他會明白的。」我說。
「別當他太大方。」南施警告說道。
「知道了。」
南施說︰「睡前听一首‘熱情的沙漠’吧。」
在我的白眼中南施走了。
女佣人卻打電話來說︰「馬小姐,明天我家有點事,我不來了,後天替你補回鐘數。」
屎!我心想。我最畏懼的時刻終于來臨,沒有什麼比佣人請假更能震撼現代女人的心。
但郝思嘉說的︰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蒙頭昏迷在床上。
門鈴大作的時候,我睜開眼楮一看,九點半,一心以為女佣回心轉意,大樂,連忙跳起來,連拖鞋也補給穿,就趕去開門。
一拉開門。
「你呀,招風耳。」我失望。
「你以為是誰?魅力王子?」他笑問。
「這麼早!」我擦眼。
「嘿,你沒化妝,看上去小了十年。」他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