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來,用手模曾經染滿鮮血的地方。
那位蘇小姐卻問︰「來杯冰凍啤酒可好?」
他沒有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展航往門口走去。
「喂,喂。」
展航為禮貌起見,百忙中說︰「多謝你招呼。」
他趕回家去。
警車在背後嗚嗚連聲追上,展航茫然停住,這才想起他沒有駕駛執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里只有一張劉律師的名片,便無奈地照著電話打過去。
對方大吃一驚,「你為何被扣留?」
「無牌駕駛。」
對方立刻松一口氣,「我馬上來。」象還算是小事。
展航一聲不響握緊雙手等待救兵。
與他一起坐在拘留處的有一名艷妝營業女子,年紀不比他大許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價時裝,衣不蔽體,黑絲襪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輕聲問︰「有沒有錢?」
展航把口袋里的現鈔全掏出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所謂。
她把鈔票塞到內衣里,「一會兒到公眾浴室——」
展航看著她,忽然問︰「你可有家?」
她聳聳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沒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時撫養過你,否則你不會存活。」
「喂,」她惱怒,「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時候,警察上前來,「于展航,有律師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說︰「幫一幫我。」
「你肯回家嗎?」
「你不明白,」她頓足,「我沒有家。」
她拉著他的襯衫不放。
警察不耐煩,「你們兩人不能一起走。」
劉律師走進來,「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來。
展航說︰「可否——」
劉律師搖頭,「哪里幫得那麼多?」
「幫得一個是一個。」
「好,好,你先出去。」
劉律師隨即替那女子保釋。
「她犯什麼事?」
「偷竊。」
「希望她會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進拘留所。」
「她們不思改過?」
劉律師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麼事,他溫和地答︰「為什麼要改,這是她們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發愣,這麼說來,段福棋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親不在,你鬧得進派出所。」
「葉姐呢?」
「回去了,她己懷孕五月,你沒看出來?」
「啊。」展航充滿歉意。
「天大面子才趕來見你。」
葉慧根沒騙他,她對于家的確豐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說︰「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尋常不過。」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劉搖搖頭,「請你相信我,我並不知情,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展航不出聲。
「你不看文藝小說吧,小說作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里的人’。」
展航把臉埋在雙手中。
「進大學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頹然,「你們都真誠為我好。」
「你不過是一個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飽,給些玩具,就夠快樂!
他更正劉律師︰「少年。」
「來,年輕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個少女在門外等他,識趣地離去。
伍玉枝迎上來,「展航,人不在,大門虛掩,這是怎麼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釋。
「我來道別,明天就走了。」
他握緊她的手。
她是他最親密的小朋友,認識多年,這一去,不知幾時見面。
玉枝見他黯然,安慰說︰「我會回來探親。」
「不,你會踫到意中人,結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幾時學會預言?」
展航雙手圍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圓潤,腰身不細,展航一點遐思也沒有,真把她當姐妹。
他說,「好不舍得你走。」
「送給你也不要。」
「我永遠愛你。」
玉枝豁達地大笑。
「誰娶你為妻是天大福氣。」
「但是,你不會娶我。」心中遺憾。
展航說︰「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種人。」
「是,」玉枝悵惘,「像岑寶文與鄧榮思這一對同學,幾乎一開始就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明年決定訂婚。」
「早婚也有好處。」
兩個年輕人躺在一張大沙發里,驟眼看似情侶,談話內容也是愛侶最喜歡的題目。
展航與玉枝頭並頭,「可以想家鄧榮恩的子女成年時他還是壯漢。」
玉枝微笑,「講得那麼遠。」
「這一對肯定會白頭偕老。」
「我看法一樣。」
玉枝轉過頭來凝視他,兩張面孔距離才幾公分。
玉枝覺得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攝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踫到,但是展航輕輕轉過頭去。
他把玉枝摟得緊緊,怎麼可以冒犯唯一的異性好友,必需守禮。
終于,伍玉枝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辭。
衣服團得稀皺,象在胡桃盒子里取出,頭發亂蓬蓬,精神有點萎靡,但是,別誤會,他倆之間,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誼之外,並無發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門口看她駕車離去。
第八章
他回到屋內,開了一罐啤酒喝。
電話響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況如何?」
「我已見到你母親。」
「開了口沒有?」
「說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則語氣一定興奮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興,他為母親驕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歸宿,母親卻留有余地,並無受寵若驚地全情投人。
雖然,連展航都覺得她有點傻,錯過這次機會,以後更難了。
「她說,維持目前的關系最好。」
「你的看法呢?」
「結了婚,心比較定。」
展航笑了。
「回來再與你詳談。」
「你這麼快回來?」
「業務實在放不下。」
他的聲音雖然十分平靜,但听得出泄了氣,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于展航卻愉快得不得了,「再見,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飲而盡。
這是近年來最值得慶幸的事︰母親仍然留在于家。
他歡呼一聲,忽然覺得累,撲倒在床上,一旦松弛,眼皮抬不起來,他睡著了。
母親去了度假,屋子無人收拾,已經有點亂,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听見輕輕的當當一聲
誰,誰踢到啤酒罐?
他睜開雙眼,看到窗簾微微拂動。
展航有點高興,「爸,終于見到你了。」
可是門角有人說︰「不,是我。」
那人輕輕走出來。
她穿著灰色衣褲,臉上一絲化妝也無,面孔比常人蒼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動人。
「啊,是你。」
她點點頭,輕輕走近。
「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大開著。」
「我明明已經鎖上。」
「進人你的心扉,並不困難,你總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說得完全真確。
「你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想躲開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駕駛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們酒後在車中爭吵拉扯,導致意外。」
「為什麼替他認罪?」
「金錢。」
「真的那樣重要?」
「我有家庭負擔。」
「送小提琴給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為于家爭取到最高賠償。」
「你可有見我父親最後一面?」
「我只躲在一角戰栗。」
「他可有遺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頭。
她緩緩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觸到了她的臉,冰冷,滑膩,不像是真人。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擁抱她。
她忽然調笑,「手勢那樣純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經常練習。」
她輕笑,一顰一笑,都有攝人魅力,似某種吸人魂魄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