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分別的,你的程度比他們差。」我毫無留情。
「看!這是我的意思,」他無可奈何的笑,「我喜歡你就是為這個,只有你敢這樣。」
「好啦好啦,別吹牛啦,香港的建築師成千成萬的,你就特別吃香?」
「我是說實話。」他告訴我,「香港人最虛偽。」
我看他一眼,難怪他那麼說。的確是,他年輕漂亮,大把前途,資歷好,收入豐富,多多女人追求,並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兩打公主跟在身後跑,也不會告訴別人,他實在太坦率,抑或我們太虛偽。
「明天學什麼?我們會不會學 老莊 ?」他問。
「沒可能,明天念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我說。
「你打算在我們家終老嗎?」他問︰「還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閑,晚上又比較忙,我覺得大寶小寶應當縮短補習時間,他們在學校功課已經夠忙了。」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或者在暑假再找。」
「不行,簡直是「一曝十寒」!」
「說對了,」我說︰「那句成語用得好!」
「不行,你一定要繼續來。」
「我明天去見工,美國圖書館請人。」我告訴他。
他很不高興,壞脾氣都在臉上,他情緒一低落,神情很憂郁,不如意的事仿佛很多。
其實一個男人只要有事業,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他還有兩個這麼可愛的孩子。
我在見工後得到那一份工作,晚上去替他們補習有點力不從心,疲倦得可以。
我想辭職。
他听了之後,「你要離開我們?」
我解釋,「沒有那麼嚴重,孩子們已看得懂兒童書本,而且我也做足九個月,幾乎可以拿雙薪。」
他臉色變動,終于說︰「我留不住女人。」
我覺得他過份,我說︰「我不是你的前妻,我只是你的補習老師——你像一個被縱壞的孩子,三個人當中,你的自我控制力還不如小寶。」
他忽然摔下杯子,「走走走!」他嚷,「別教訓我!」
我嘆口氣,「我抱歉,但為了生活,我不能一生都教國文,我得為自己打算,我也舍不得大寶小寶,我會教到月底。」
以後那幾天他都不來了。
小寶說︰「以後我看不懂書,沒有人問生字了。」她說︰「我的豬仔銀行里夠錢我們去吃冰淇淋,我們幾時去,蜜絲?」
我說︰「說 撲滿 ,不是豬仔銀行。」
大寶說︰「你如果走了,爸爸生氣的時候,誰罵他呢?」
我嘆口氣,「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 心亂如麻 ?」大寶問。
「是的。」
「你為什麼要走?」小寶問。
「我不是你們家的人,怎麼能跟著你們一輩子?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遲早各人要做各人的事去的。」
「你可以嫁給我們爸爸。」小寶說。
我連忙看看四周有沒有人,我低聲說︰「誰要嫁你們爸爸?脾氣那麼壞!」
大寶說︰「你可以改變他,不行嗎?」
我說;「喂!你們寫字好不好?快!」
兩個孩子連忙低頭做功課。
我呆呆的看著課本。
我會舍得他們嗎?兩個這麼可愛的孩子,沒有媽媽,只有一個工作繁忙的爸爸,自外國搬回中國人的土地住,不習慣的事有多少!
不,我不舍得他們,但是再留下去我走不了,只怕那個時候人家要叫我走,一個人最主要是懂得什麼時候出場,切莫等到人家討厭。
我走了,總有人來繼續我的工作,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一份很好的工作,原本可以增加一點收入,但因為我對老板的感情日漸起了變化,逼得要走。
我喜歡看著他努力寫毛筆字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我喜歡他潔淨的打扮,我喜歡他拿著公文包與時間搏斗的樣子。
我喜歡忙的男人。
我喜歡盡責的男人。
他一人擔起了父母的責任,毫無怨言。
我喜歡有才干的男人,沒想到有這麼多著名的大廈是他設計的。
我還怎麼可以留下來?
我只得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
真的沒有空嗎?才不,有上述的難言之隱。
表姐問︰「你為什麼要走?真的沒有空嗎?」
我說︰「他說每個女人都把他當「未來飯票」看待,真是氣人,我不喜歡這種老板。」
「你是他們的老師,你怕什麼?」表姐說。
我說︰「但是漸漸我很喜歡他,你明白嗎?喜歡他!」
「該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表姐說。
「我何必死!最多另外找一份工作!我不是找到了嗎?這是什麼年代了?還有家教嫁給主人的故事?」
「去死吧!」表姐說︰「這麼倔強!」
我沒有去死。我正式辭了職。
大寶請我在廚房里吃果醬餅干。我大口大口的喝著牛女乃。
大寶問︰「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他又問︰「當我長大,我可以約會你嗎?」
「可以,你想約我到什麼地方去?」我問。
「我們可以去郊外,」他一本正經的看著我,「那麼你可以說孫悟空的故事給我听。」
「一定。」我肯定地點點頭。
「大寶,等一等!」他忽然走了出來,「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大寶說。
「快去做功課,快!」他把大寶趕走。
「別擔心,」我站起來,「我這就走。」
「沒有人叫你走。」他說︰「你听我說——」
「不!你听我說!」我嚷︰「你是我的學生!你少那麼自大,以為每個女人都會看上你。」
「你別賭氣,」他說︰「我來向你求婚的——」
「什麼?」
「求婚。」
「我們並不認識對方。」我說,但是心恐怕馬上要跳出來?
「當然我認識你!」他斬釘截鐵的說︰「恐怕你不知道我吧?」
「我不知道你?才怪!」我用手撐起腰。
「OK!罷才你不是說我們互相還沒了解嗎?」他著著我。
「我不能夠做你太太,你太漂亮,你太能干,你的條件太好了。」
「少諷剌我!」他說。
我說︰「是實話。」我舉起雙手,「是真的。」
「別這樣好不好?」他說︰「我們三個都需要你。」
「說笑話,國文老師一毛錢三打。」
大寶回到廚房,他說︰「但是蜜絲,你很特別。」
小寶在後面出現︰「大寶,與你說過多次了,大人說話你別插嘴。」
「出去!」兩個孩子又被轟出去。
「你可以以回家去考慮,」他說︰「我不會逼你,但是我正式向你求婚。」
「謝謝,我會回去考慮。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他說,「當然要無條件的教我們國文,直到我們三個都能了解紅樓夢為止。」
「OK,OK。」我投降。
表姐問︰「你答應他嗎?」
「不答應?我又沒發痴,當然答應他,放著那麼好的人不嫁,嫁誰去?」
媽媽說︰「嫁了好,以免閑著慌,整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要命!」
大寶︰「這婆婆的北京語又快又好,快教我們。」
小寶︰「我要蜜絲媽媽教。」
他︰「這是一個辦法︰把她娶回家來,她就不得不在我們家教一輩子了。」
無痕無恨
她還在床上。
我靜靜的看著她。
她的頭發漆黑光亮地撒在枕頭套上,她背著我。她的肩膀,圓潤如玉,一只手擱在被外。手也是雪白的,留著長指甲,搽著一種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紅,中指上一只純銀的戒子,手腕上套著一只銀手鐲,與戒子配對的。
她不化妝,連眉毛都不拔一條,但是手指甲上、水遠搽著那種鮮紅,她咬手指甲。紅色提醒她︰不能把手放進嘴里。這是她的理由。
她是真不化妝的一個女人,連頭發都不熨。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有一張雪白的臉,近乎蒼白,眉毛相當濃,配在那張扁扁的臉上,仿佛是唯一特出的地方。她長得高而且瘦,穿著一件銀狐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人家替我們介紹,她伸出手來與我握,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鮮紅,呆了一呆,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