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你去。」我說。
小寶見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說︰「那是爸爸,爸爸恨醫生。」
「呵。」我說。
不久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蒼白著臉,恨恨的自房中走出來,大力關上門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們的爹。他實在很年輕,真不像有那麼大的孩子。
對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說,我沒有見過脾氣那麼壞的男人。
即使把門摔下來,又有什麼益處呢,病了總得休息。
我沒有管閑事。
我以為他的病已經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發覺他穿著睡袍在花園中呆坐。我受了孩子們的影響,視若無睹,照樣在說「封神榜」的故事。
小寶說︰「蜜絲,我想寫封信給媽媽,可以嗎?」
寫信給媽媽?
我抬頭,男主人已經進去了。
「我教過你們寫信,你可以先寫一封,然後我看有沒有錯字。」我說。
大寶說︰「媽媽才沒有空看她的信,媽媽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驚,我真不知道這些。
小寶漲紅了臉,「誰說的?媽媽愛我!當然她會看我的信。」她生氣了。
「如果她愛你,為什麼不來看你?為什麼忘了你的生日?」
「她愛我!」小寶忽然哭了。
「小寶,不要哭。」我勸她。
但是七歲的小女孩像是真的傷了心,一直大哭,大寶過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後他們的爸爸走來,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進房去。哭聲才漸漸停止。
大寶鎮靜地跟我說︰「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親的。
我走的時候女佣人走過來跟我說︰「先生請小姐留下來晚飯,如果小姐有空的話。」
「啊,當然,我有空,你們幾點鐘吃飯?」
「六點半。」
我看看表,都五點了。
「好。」
我與大寶入席。
小寶的頭發已梳成辮子,坐在她父親身邊。
男主人看見我站起來。
我說︰「不客氣。」
他說︰「謝謝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們教得很好。」
「你過獎了。」我說︰「應該的。」
「明天你會多一個學生。」他說。
「啊?」我抬起眼楮。
「那將會是我,」他笑笑,「醫生叫我在家休養一個時期。我也樂意學點中文,我其實是個文盲——很慚愧,住在外國久了,枉自做著中國人。」
「歡迎。」我說。
小寶笑說︰「爸爸說「李白」寫了些什麼。」
「很多,好幾百首詩,他是最好的。」我說得不可收拾,「遲陣子我教你們「離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煩憂」,多棒!」
「我們會拿個A。」大寶笑說。
他們的父親悶著不響很久,然後喃喃的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個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麼可以不懂中文,身為中國人,眼前放著無窮無盡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麼地方受教育的?」他問。
「香港與英國。」
「香港可以學到這麼多的中文?」他問。
「基木是,教是教那麼多,各人的愛好與吸收程度不一樣,我是特別喜歡閱讀的,」我據實說︰「從兒童樂園到紅樓夢,我的一雙眼楮非常疲于奔命。」
他點點頭。
「你是干什麼的?」我好奇。
小寶說︰「我爸爸是個建築師!」
大寶說︰「小寶,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講話的時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們四個人默默地吃飯,他們在吃飯的時候不說話。
吃完飯上水果,我抬起頭看到小寶在與大寶擠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寶跑來抱住我脖子,她問︰「蜜絲,你真的收爸爸做學生?」
「啊。」我有點尷尬。
小寶問︰「他如果默不好書,你是否也一樣罰他寫十次?」
「當然。」我說。
我買多一套筆墨紙硯,他果然依時坐在那里。
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病,後來才知道是胃動過手術,醫生非叫他休息一個月,他悶得無聊,所以跟著子女學中文。
我對于他們家庭狀況相當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現,她恐怕已經再次結婚,故此孩子們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為什麼,他下了決心要孩子們學國文,但是我能夠教的不過是我喜歡的,一些小學的課本因為非常無聊,所以跳過不教。
表姐問我︰「你可喜歡這份工作?」
「還可以,不久我江郎才盡之後,便得引咎辭職。」
「男主人怎麼樣?」
「我無意做「簡愛」,」我笑,「對離婚男人沒興趣。」
「怎麼?」
「男人嫌離婚女人,女人何嘗不嫌離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過蝴蝶夢沒有?」
但是我相當喜歡這一家子,他們禮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興趣學東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課不到。
而大寶小寶已可以看得懂淺易的兒童書,他們像是發現了另一個世界,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興奮半日。
大寶高興的說︰「中國的月神原來不叫戴安娜。」
「誰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從來沒說過,」大寶聳聳肩。
他們的父親說︰「當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氣,「我不說並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寶向小寶裝鬼臉,小寶馬上背︰「嫦蛾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親的很氣,「莫小姐,我們把補習時間改在六時至八時,我會在場!」
真是好笑。
以後他如果沒有應酬,他便會在場。
「你從來沒讀過中文?」我問。
「我是加拿大士著,我們又不住唐人街,當然沒有機會學,」他沒好氣。
「那麼為何又說得一口好國語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說︰「孩子們因此也會說國語?」
「當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媽媽很不服氣。「你那中文?何苦誤人子弟?」
但是我的學生們似乎都很快樂,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個建築師,背不出古詩十九首的時候臭罵他,痛罰抄十次,他很規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遞上來。
匆匆半年過去。
在一個炎熱的下午他約我去跳舞。
我說︰「我不喜歡跳舞。」
「我以為年輕女孩子全喜歡跳舞。」他說。
「才怪。」
「你喜歡做什麼?」他問。
「你為什麼要約我?」我問。
「見你呀。」
「我們不是見著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個角度看看你。」他說︰「不要老當我是個學生。」
「為什麼?」我瞪著他。
「別問那麼多,因為我喜歡你。」他說︰「還不夠嗎?」
我聳聳肩,「我想是夠了。」
「那就好。」他說︰「明天我們去跳舞。」
「我並沒有跳舞衣裳。」我說。
「穿你的粗布褲與T恤吧。」
我們並沒有去跳舞,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大寶小寶坐我們後面,然後我們到公園去散步。
小寶問︰「蜜絲,你不怕我們爸爸?」
「我為什麼要怕?」我問︰「他很可怕嗎?」
「他」轉頭說︰「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寶說︰「爸爸是很凶的,他說︰「只有蜜絲莫對我大聲叫。」」
我馬上看著他︰「我否認我「叫」過。」
他難為情。「大寶!」他喝止兒子。
大寶小寶走開了。
他終于說︰「只有你把我當朋友。」
「是嗎?」我看著他。
「女人們常常把我當 未來飯票 。」他說︰「可怕。」
我氣,「別這麼自大,少在我面前詆毀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驕傲,「只有你當我是學生,我的身份根本與大寶小寶沒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