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這里倒沒有關系。」阿咪抬起頭來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鉛筆夾在耳朵邊,雙手打起一封信來。
我問︰「你在這里做什麼職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這里幾乎每個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來。辦公室其實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輕松的樣子,男同事與他談公事的時候,她職業性地笑,忽然之間我覺得心酸。阿咪說得對,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叫我付出這麼多勞力來做一份工作,又還得笑得如春花初綻,我不行。
但反過來呢?叫阿咪服侍一個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飯,她還不是同樣的不耐煩?
我很心悸,覺得無論怎樣做人,到頭來還是吃苦。阿咪之所以並不令人認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堅強,我太軟弱,略一點不如意便直淌眼淚,叫健看面色。
試問阿咪哭給誰看?她總共才一個人,所以她非得堅持著自己生活下去。
辦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誰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罵?我們都這麼可憐,多想是無益的,不如回家去準備晚飯,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說︰「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頭來,「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來,她放下筆,「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連忙阻止,「我認得路。」
「真的,那麼抱歉,我還有工作得趕一趕。」她說︰「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覺得很寂寞,來不及等公路車,叫了部街車回家。
跋到家中,使勁的按鈴,鐘點女工來開門,小琪笑著撲到我懷中,我緊緊的抱住她。
只有做媽媽的人不需要任何學歷,真的,不必填申請表,不必面試口試,不必文憑。
做人老婆不必準時上班下班,真是長期飯票。
辦公室中冷冰冰的氣氛,洋人老板的翻臉無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風吹雨打地擠公路車,我行嗎?
佣人去買菜,我抱著小琪,女主內,男主外,原來是天經地義的,從幾時開始,女人也得帶著脆弱的情感去面對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簡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佣人回來,便動手煮飯。看,將來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偉大的母親歷久有人歌頌,但偉大的女秘書有誰知道?
忽然之間我的氣平了。
電話響,是阿眯打來的。
「到家了?」她問︰「我打來看看。」
「你下班啦?」我問︰「做得那麼辛苦,還不休息?」
「沒有,加班,九點才能回到家中,你瞧這種工作,真是沒完沒了,我好累。」
「早點睡。」我還能說什麼?「回家馬上洗個熱水澡。」
「不是那種累。」亞咪說︰「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過年了,公司也許要裁員,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為的是誰與什麼。我忽然說︰「阿咪,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好不好?我準備菜,你喜歡吃什麼?」
「隨便。」她笑,「美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邀請我呢,明天我下班便來。」她放下電話。我的心踏了實,我沒有選擇錯誤,做主婦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樂自由的時候,像發了薪水,像與三兩友好喝啤酒說笑話,像有假期的時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里,我們的習氣、姿態都不一樣,我們還都是女人,在她情緒低落的時我也應該拉她一把。健回來了,他疲倦地往沙發上倒,我連忙倒一杯茶給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這個清貧的世界中,我還算是幸福的。
家庭教師
媽媽說︰「看你,閑得慌!畢業等于失業,你想到什麼時候?天天在家坐。」
當然她是有點說笑的語氣,但我已經有點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說︰「想找一份工作,輕松的,一天兩三小時,薪水不拘,免得給媽媽嚕蘇。」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補習英文吧。」她說。
「如果在台灣,或者是可以的,現在是香港哩,誰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筆記本子,她說︰「你的國語呢?你的國語倒是不錯的,帶些上海音,教小孩子還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議。
「你算了吧,哪來那麼多嚕蘇,有得你做已經蠻好了,去不去?」表姐喝問。
「去,去!」
「教兩個小孩子國文,希望用舊一點的課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類的,用國語教。」
「這家人干嗎?瘋了?應該替孩子補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錯,不如改教法文好了。這年頭還有人記得中文?學中文有個鬼用。」
「人各有志,你別那麼煩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頓道三號。」表姐說︰「每日下午三點到五點,供一頓點心。」
好的職業太不容易找。到書店去尋課木,買了一些描紅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筆。最恨塑料墨盒,買了銅的,沒見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費。
第二天我出發……
佣人引我進大廳,屋子布置得很西化。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寶小寶,分別十歲與七歲,長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養。
女佣說︰「先生吩咐小姐今天開始,他沒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對不起。」
我點點頭。囑咐孩子們坐下,叫他們開始。
那兩個小孩子完全不會中文。我嚇一跳,我問︰「但是你們會講國語,誰教的?」
「爸爸,」大寶說。
「好的,好的,現在從一二三開始學。」我耐心地說。
他們是很可愛的兩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對小動物,兄妹一般有著天然的卷發,看著令我很心軟。
每天我都準時去教他們,他們也準時坐在書房中等我,筆墨紙硯攤在我面前。我從沒見男主人,他們的父親。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卻也沒見過他們的母親。
一個月之後,我拿到了豐厚的薪水,我的學生也懂得以毛筆寫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問︰「誰寫的?」他們會爭著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塊鳥結糖。
很快我們之間產生了濃厚的感情,我做過許多額外的工作,他們很听我的話。
有一日大寶推小寶,小寶推大寶。
「去,你與蜜絲說。」
「不,你說。」笑,「我不說。」
我問︰「什麼事?」
大寶終于訕訕地問︰「你懂算術嗎?蜜絲。」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蓋人。
小寶把算術簿子取出,于是從此之後,我兼任了算術老師,我並不介意。
我想問︰「你們的爸媽呢?」但我如果多事,會給小孩子不良影響,事不關己就不必多問。
我沒有輕舉妄動,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別人的生活。
不過除了那個佣人,我始終沒有見過男女主人。
孩子們很少想到爸爸媽媽。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書房中練大字,學著「織織復織織,木蘭當戶織」,因為一聲「嘩啦」摔破玻璃的聲音,我才認識了我的老板。
當時一陣破碎聲,我抬起頭——「什麼事?」我問。
孩子們仿佛沒听見,繼續寫字,定力驚人,使我慚愧。
然後我听到一連串的粗口,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來,他說︰「你要起床,盡避起來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請好的大夫,我不會再來!」
他帶著護士走了。
大寶問我︰「蜜絲,我去拿杯冰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