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溫和的笑,笑容里有很多很多的寂寞,我不能了解,這麼能干,這麼獨立,正是一般女子的夢想,她還有什麼不滿足之處?
她把茶杯遞給我,我愉快的接過。對我來說,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機會是不多的,耳邊沒有小孩的尖叫聲,沒有健的埋怨,沒有親戚的嚕蘇,真好。
「你要知道,一個人住,真是……自生自滅。」她笑,「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我知道,」我說︰「你以為親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願意的話,也有很多朋友會陪你吃茶看戲,但于事何補呢?親戚朋友可以幫什麼忙?他們會借給你?會替你找一份工作?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獨的,你難道不明白?阿咪,現在你是耳根清淨,有什麼不好?」
阿咪還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發覺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個美麗的面具。
我很羨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過同樣的生活。永遠是高不可攀,獨立的。
「我借用電話一下。」我說。
「請便。」阿咪說著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體貼禮貌,她不想听我說些什麼。這很好,至少我不用尷尬,因為我得向健報到。
電話接通,健的聲音︰「你在什麼地方?還不回來?佣人已經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學家中。」我說︰「你哄哄孩子,我馬上回來。」
「美琪!做主婦務必是不能夠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我呆半晌,心里如壓著塊大石,頭都抬不起來,眼淚便就在眼楮里打轉,強忍了下去,做這種主婦,千辛萬苦,到頭來還要受丈夫搶白,到底有什麼好處?
剎那間我心灰意冷起來,低著頭。
阿咪自房中出來,手中拿著一件襯衫一條褲子。
她說︰「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兩天買了這套衣服,但是顯然買大了,穿過一次之後,不適合,轉贈你怎麼樣?」她說得這麼溫暖體貼,我只向她看一眼,淚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來。
「美琪。」她把衣服放下,連忙替我來揩眼淚。
我哭訴︰「我真厭倦了這種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輩子過下去該怎麼辦。」
「美琪,我送你回去。」阿咪說︰「來,別哭。」
「你也是女人,干嗎要你送!」我說︰「應該由我那丈夫來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溫和的笑,「他又沒四雙手。」
我沖口而出,「那他為什麼不去賺多一點錢,請個佣人,讓我也松口氣?」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她說︰「賺錢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難的,心理負擔很重。維持一頭家他肯負這個貞任,已經算是深愛你的。」
我嚇一跳,她這番話說得一點神采也沒有,好沒志氣。
我說︰「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這種平平庸庸的丈夫,隨時可以的。」
「現在?現在太遲了,」她臉上很平靜,坐下來抽一枝煙,「現在我看不起這些男人,騎虎難下,只好自己捱著。」
「你怎麼能算捱?」我說︰「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無下塵,多棒!」
她笑起來,不作答,按熄煙。
我說︰「我真的要走了。」
「有空我們再聯絡。」她把那套襯衫褲子遞給我。
「好的。」我說︰「謝謝你。」
她送我到門口,叫了一部街車,替我關上車門。老實說,健從來沒有這種禮貌,現在由阿眯表演起來,更覺得健對禮貌的無知與無能,我忽然覺得嫁得那麼早是一個錯誤。于是在車子里板著一張臉。
到家小琪已經睡著在沙發上,健在吃罐頭湯,看見我,眼楮抬一抬,一聲不響,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點鐘,哪兒餓得這麼厲害,平常也是七點開飯的,他就會惡形惡狀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讓她喝了牛女乃,替她洗澡,換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好。我的氣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這麼過的,阿眯說得對,各人的命運不一樣。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會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釋。
阿咪家的整潔,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單獨住一層房子,她那張三尺半的床可以獨眠也可以邀請朋友,婦運是什麼?請看看阿咪。
我嘆口氣,像我這種女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白白中學畢業,又再念了三年書,如今還不是落在小家庭中發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計劃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賺來的薪水夠佣人開銷,我便有點存在價值,在外頭工作,不會追不上時代。我決定找阿咪幫幫忙。
結婚以後,簡直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人家到我家來,我拿什麼招呼他們?我出去見他們,一沒有時間,二不夠開銷,三兩年下來,什麼朋友都不見了。
我對阿咪有種信心,她會听我的傾訴,她會替我分析,她不會取笑我。
她中午時分出來見我的。
天氣比較和暖,她穿件白T恤,淺藍褲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精神奕奕,她一坐下來便把來意說明,阿咪想了好一會兒。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現在你除了教書,沒有什麼事可以做,寫字樓朝九晚五,收入買衣著還不夠,又何必呢?」
我說︰「我非出來工作不可。」
她說︰「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幫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內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點。」
「美琪,最好的職業是家庭主婦,不必看老板面色,不必理物價飛漲,不必理會權力傾軋,不必擔心開銷打哪兒來,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這個並不見得有多好。」我氣憤。
「慢慢就好了,你總得給他一個機會,他那種工作升職的機會很高。」
我低下頭,「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較熟。」
「好的。」阿咪嘆口氣,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們站起來,又是她付的帳。
阿咪轉過頭對我說︰「你大概不知道職業婦女是怎麼一回事,要不要來看看?」
我跟著她到寫字樓去參觀。
一進去覺得布置美極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齊美觀,令我嘆為觀止,我跟著阿咪走到一張寫字台前。
阿咪說︰「這便是我的地盤。」
我有點詫異︰「怎麼?你難道不是坐在一間房間里?」
「當然不是,」她笑,「你弄錯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個外國人推門出來,看我一眼,隨即與一個女秘書模樣的女孩子爭論起來,那女孩子據理力辯,但是洋人堅持己見,終於她屈服了。
氣氛弄得很尷尬,但是眾人彷佛听若不聞,忙著打字速記,拉抽屜取檔案,走來走去,做得不亦樂乎。
我很替那個女孩子尷尬,這種事一個月發生一次也已經太多,阿咪卻鎮靜的叫我坐下,給我一疊雜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觀察我們這些可憐的職業女性。」她微笑說。
然後她開始工作。
有時候這些女孩子經過,她們會給我投來奇異的一眼,我如坐針氈。她們的打扮時髦︰爆炸裝、靴子、長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褲管,平底鞋已經舊了,臉上沒有化妝,我比不上她們。到底出來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沉默地翻著書,我還能做什麼呢?
阿咪打電話,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聯絡。
我低聲問︰「阿咪,我不想在這里妨礙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